从炮楼下来,献玉操起一把铁锹,加入咸鱼街铁卫军的行列。逝者为大,入土为安,是她此刻唯一能做的。
青竹帮三百多条船,数万人,原盘算着在落沙岛稍作补济。如今,他们不得不早些离去。
全尸者甚少,能辨认出来的死者更是寥寥。多的是残肢断体,只得一并安葬,大坑一个接一个地挖着,一个接一个地填满。咸鱼街、铁卫营、柳林馆、校场……一直到十里长滩的最西头,每一块坟地上,都有她的铁锹添过土,增过沙。
悲伤,愤恨,萦绕着众人,不知疲倦,不知辛苦。又或许,只有不间断地做些什么,才能度过这漫长的,浸满伤痛的夜。
梁保最后一个入土,将他放进去时,天边已露鱼白。
一整夜,芳信都陪在他身边,给他洗净了脸,撕破的上衣,碎裂的马裤缝得齐齐整整。见他的衣裳稍显凌乱,芳信忙跪在沙坑旁,理得齐整。想了想,从怀中掏出手帕,轻轻盖住他的脸。
半晌,抓起一把沙土,扬了下去。还记得那个午后,白云观的榕树下,她在梁保身上飞针走线,七尺高的糙汉子突然红了脸……
献玉扬起铁锹,沙土悉悉索索地落了下去。仿佛回到了安南战场,将他将敌人刀下拉出来的声响,那一片土地,草木亦饮血到饱……
生逢乱世,苟且偷生。
如蝼蚁,如刍狗。
苍天无眼,海潮悲鸣。
她摸出一枚铜板,埋在坟前,眼眶通红,默然无语。
铁卫军森然秃立,无处宣泄的悲伤,愤怒,如蒸如沸。
松月一路小跑着过来,后面跟着一个人,“阿烈来了。”
阿烈显然被眼前景象惊呆了,四下张望,步履虚浮。
“何事?”陪了一宿,龙七低沉的声音更显沙哑。徐长风的人,他素来没好感,此时来人更显突兀,沙哑的声音里带着急促的火,“快说!”
“奉帮主之命,前来送口信。”阿烈稳了稳,恭谨地抱拳,“在茂名外海发现莫尔蒙踪……”
“他还没死?!”献玉急切地打断,脑中的那根弦顿然崩紧,“抓到了?”
阿烈摇头,“他们有三条战舰,至少千余人。船坚炮利,兄弟们未敢强行阻截。”顿了顿,又补充,“还有白骨号。”
白骨号!那就是他!又,又,又是莫尔蒙!是他血洗了落沙岛,献玉气血翻涌,眼中精光乍现,“何时发现的?此刻在何处?”
“前日上午,船队北上了。”
“过去整整两日。” 献玉颇为失望,眼中的光淡了下去。
“帮主昨儿傍晚才收到消息,为此事还斥责了海里青。特意一大早便遣了小的来报信。”
“徐帮主真够快!”松月急了,忍不住嘲讽。
献玉抬手制止松月,“转告徐帮主,报信之义,献某记下了。”转过身,目光扫过众铁卫,“诸位兄弟,夷匪莫尔蒙屠我岛民,毁我家园,此仇不共戴天!献某起誓,必要追至天涯海角,就算粉身碎骨,也要血债血偿!”
“粉身碎骨,血债血偿!”松月急不可待地响应。
大天昆,阿荷,阿梅……众铁卫跟着响应,“粉身碎骨,血债血偿!”
“此去前路不明,死生无计。独子者、有家小者、负伤者,出列!”献玉下令。
众铁卫你看我,我看你,有几人慢慢站了出来。
“快点,磨磨叽叽等着撵!?”
又有十几个站了出来。
“你、你、你、你、都出来。”献玉点名。
“不!我要亲手替阿进报仇。”一个小年轻不从,言辞激烈地反抗。
“这点皮肉伤,明日就能好。我要亲手宰了红毛孙子!”
……
“都去了,谁来照顾乡亲们?去了千屿山,有你们在,她们才能安心。”献玉拍拍小年轻的肩膀,“记住了,本岛主回来,要是听说谁被人欺负了……”说着,故意拖长了威胁的声调,“明白?”
几人默然点头。
献玉手一挥,“出发!”
草靴踏着泥沙,在旭日下飞扬。天空里盘旋着数不清的海鸥、海鸦,有的在海面盘旋尖叫,似在抗议吃食被迅速掩埋。有的俯身冲下,寻找残留的腐尸。
“你也要去?”献玉叫住跟着铁卫军身后的芳信。
“报仇。”芳信回过头,哭肿的眼睛里散发着坚毅的光芒,“飞熊已长大,我没什么可挂念的了。”
纤小的身躯,走得坚定。自被小刀疤凌辱,她战战兢兢,如履簿冰,常如惊弓之鸟。不喜与人交道,刻意保持着与梁保的距离。其实,谁都看得出来,二人情意深种,只是芳信背负着失去贞洁的枷锁,迟迟未能走出。
梁保走了。她像是突然觉醒。
“走了。”献玉目光回到龙七身上,干脆利落。
“昨儿已传信至千屿山,华叔会过来接应。这儿有李富贵在就行了,黑胡子跟你走。”
献玉点点头,脸上浮出一抹笑意,走了几步,顿住,“倘若未能回来,善待岛民。保重。”
“自已的人,自已管好。没你七哥可活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