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信从密道里出来,问的第一句话就是,“梁保在哪里?”见献玉面容凝重,迟迟不语,整个人瘫坐在地,顿然泪如泉涌。
献玉半蹲下身子,单膝触地,摸了摸她的头。
对于芳信而言,好不容易修复的天,又塌了,塌得彻底利落。她不知该如何安慰,也无力安慰。此时此刻问她,都不合适宜。但她等不了,半刻也不能,目光转向一旁的小飞熊。
“你们走的那个傍晚,青竹帮又来了人。”芳信抬起头,泪眼坚定。
“是谁?”龙七急问。
“起来慢慢说。”献玉将她扶起,坐在椅子上。
泪光晶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傍晚。她照例在椰林里练枪,听得有客至的海螺声,心下好奇,便出来察看。
来的是一条小福船,船上主桅挂着白地青竹旗,甲板上十几个藏青褂子深蓝纱裤装扮的青竹帮帮众。岛主早上出航,松月和几个头目上午出航,都是安南去的,为何青竹帮又来人了?难道出岔子了?如此想着收拾了回寨。
听着梁保在议事厅与他们的谈话,她松了一口气。原来他们是与郑启安一起逃出来的,夜里黑走散了,他们迷了航。为首的头目长着一对豹子眼,凶恶得很,她略撇了两眼,只觉心底发寒,寻了个由头离开了。
那晚,梁保与他们聊得很对胃口,吃肉喝酒到很晚。她去收场时,梁保喝得有点多,但并没有醉。众人散去时,他借着几分醉意,拉住她,吞吞吐吐地,终是说出了心底话,开了年一起回老家转转。
她又羞又急,甩开了他的手,夺门而出。
回了房,他的话始终回响在耳旁,翻来覆去久久未能入睡,迷迷糊糊间忽听得炮声。连续的炮声,将她从床上惊起。
当她穿好衣服跑到妈祖庙前时,炮声更为猛烈,夹杂着哭号声,金铁交加声,十分混乱。她急忙朝外面跑,跑过哨卡,在咸鱼街北口撞上赶来找她的梁保。
中计了,那帮孙子是奸细,我们被偷袭了。快带大家去密道里躲起来。梁保朝她大喊,说完他带着一群铁卫,冲向火海。
咸鱼街几家商铺中弹,燃起熊熊大火,有人从火海里冲出来在地上打滚,有人想要冲去店里捞点财物……十里长滩,到处是火,到处是哭声,喊声,惨叫声……港湾里泊着的船只也中弹,火光渐起。
炮弹一发接一发地轰过来,她不及多想,跟了上去。
老弱妇孺,行动多有不便。男人们,铁卫军背的背,扶的扶,扛的扛,将人群送到密道口时,天色已灰蓝。她隐约看见,湾口一排黑漆漆的巨舰,形制与白骨号接近,只是还要巨大,就像一座一座的山。
是夷匪。
泊在深水港的白骨号,没了踪影。
最让她心惊的是,密道口不远处的炮楼,已被炸毁。
没了岸防火炮,她们就是待宰的羔羊。梁保的意图她明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但是很明显,密道里容不下所有人。
老人、女人、孩子都进去。其他的跟我走,保卫家园,杀他娘的红毛贼!梁保高声喊着,铁卫军,男人们纷纷响应。她也觉得热血沸腾,走到杀敌的队伍里。
梁保将她推出,往密道里送。
我的枪法很好,她分辨。
这里更需要你,好好安抚她们。待在里面,不要发出声响。梁保说着将她抱入怀中,刹那间又放开她,将她推入密道。
我等你来开门。这句话在心口蹿动,一遍又一遍地鼓足勇气,一遍又一遍地泄气。直到密道石门关闭,她也没说出来。
有些话,当时不说,一辈子都不会再有机会说。这一日一夜,她得出了结论。多么漫长,她似乎过完了下半生。
眼泪断线,由其断线。
“是于福远,于大发的二儿子,常年驻守在北海。好狠毒的于大发,连落沙岛都谋算在内。”龙七咬着牙,“不论天涯海角,青竹帮必抓他回来。”
七哥的话勿用质疑,献玉要找的是夷匪。
除了十有八九挂了的死对头莫尔蒙,这两年外洋水道上拦截的夷船不少,正经夷商,她并未为难。夹带私货,卖鸦片膏的,确有好些条。葡萄牙、西班牙、英吉利、甚至花旗国的,都有,多少都结下过梁子。
会是哪一国的?
夜幕降临,火堆燃起。密道中的老幼陆续被送到船上,铁卫军和青竹帮的兄弟在清理掩埋逝者,星星点点的火把映照着,赶也赶不走的海鸦在尖声怪叫。
冰凉的海风吹来老人的呜咽抽泣,女人孩子的痛哭流涕。
失去儿子,失去丈夫,失去父亲,失去至亲至爱的人,失去家园。一夜之间,大家又成为无家可归的人。
眼睛里进了一粒沙,不,长了一粒沙,酸涩刺痛。眼不能闭,泪不能流。她,没有保护好大家。她,或许,谁都保护不了。
“岛主,我们去哪里?”阿东师爷走在最后,他看起来更苍老。
献玉身体微颤,她,或许,配不上岛主的尊称,“你们还愿意跟着我?”
“没有你,我们或许早死了。”
献玉更觉眼睛酸痛,喉咙里被奇怪的东西卡住,说不出话来。
龙七牵过她的手, “走吧,一起去千屿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