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之所及,皆是焦土。
沿岸丰茂的椰林烧得稀稀拉拉,或歪或直的树干兀自秃立。节次鳞比的咸鱼街,只看得见残檐断壁,西延数里的村落被移为平地,柳林馆、校场、铁卫营……消失不见,未见人影,未闻人声,一片废墟,狂轰滥炸后的地狱。
黑岩长堤也被炸毁。
蹚着海水,踩过泥泞的滩涂,众人从浅水码头上岸,一大群海鸥惊起。
黑褐色的礁石上捆着一具女尸。长裙已被撕烂,下身裸露在外,大腿血肉模糊,礁石上暗红色的血迹斑斑点点。
龙七刻意偏开头,往前走去。
“是红姑。”松月道。
献玉阴沉着脸解下披风,盖在红姑身上。红姑一生未嫁,跟随在余萍身侧,比一般人活得滋润,更有尊严。余萍自尽后,石二留她一命陪伴心爱之人灵位。独耳萧霸占落沙寨时,她因年岁大亦未受辱,此后,在落沙岛的日子过得消遥自在,常与人闲嗑,她往后便是神仙生活……
四五十岁的老妇尚且遭此凌辱,献玉不敢再往下细想。
“畜生!”龙七骂道。他没走多远,便看到这具男尸,是个年轻的男孩,胳膊被卸掉,马裤不知去向,稚嫩的脸上残留着痛苦、恐惧……找来半张残破的帆布遮住不堪直视的下身。
“我认识他。”献玉走过来,嘴唇颤动,“吴大夫的儿子,飞熊的好友。”
“猪狗不如。”松月含泪咒骂。
陆陆续续的,大天昆,阿荷,阿梅领着众铁卫军上了岸,一些女铁卫边哭着,边呕吐不止。男人们沉默着,压抑着。
穿过沙滩,看到了残骸祼露咸鱼街。
房屋有的被炸塌,有的被烧毁,长街上横尸无计。这里的海鸥比沙滩上还要多,在街市上空盘旋尖叫。燃烧后的灰烬被鸟群扇动,空气中弥漫着怪异的味道,像是一堆银鱼乌贼烤焦的臭味,又像是烤得半熟的狗肉腐败的味道,又或许是烧焦的尸体气味。
哭声哀哀,有人往家里奔去,有人唤着亲人的小名,有人抱着爱人的残骸,有人在疯狂地寻找……
“昨夜应该下过一场大雨。”龙七推测,地上的泥坑里有积水,房檐未被烧透。火是从西边烧过来的,越往东被烧毁的越少。若非大雨,今日的蝎尾湾定是百里赤地。
“商铺的铁器被抢光了。”松月从铁器商铺里走出来。
献玉目光扫过咸鱼街,向通往落沙寨的方向走去,默默地计数地上的焦尸,有头有身子的都算。数到两百三十一时,已至咸鱼街尽头。
转过弯,是山脚的哨卡。哨卡的铁栅栏上,似乎有一排东西。
人头。
每一根粗如壮臂的铁条尖刃上,插着一个人头。铁珊栏下无头尸体凌乱地堆着,死状甚惨。献玉稳了稳心神,继续走近。是她的铁卫军,她要看清每一张脸,记住他们的模样。
嚓喳,脚底不知踩碎了何物,低头一看,是碎了一半的名窑瓷碟。还有更多,几个茶杯、一面小铜镜、半卷绸布、象牙梳子……各色小物散落着在小道上,这是拿不下了。
既便已经猜到结局,可是当被焚烧的落沙寨映入眼中,她的脑子依是嗡的一声,仿佛被沸水滚过,眼睛抖了数下才算镇定下来。
寨门被砸烂,牌匾不知去向,青砖院墙熏得灰黑,她推开摇摇欲坠的半扇门,踏入寨中,金壁辉煌的妈祖庙只余断壁残桓,等等,那是什么?
残破的前檐下,悬着一个人。加快脚步,冲了过去。
是梁保。
他被吊死了。
他的眼睛暴突,血红血红的,死死地盯着寨门的方向,充满了不甘、愤恨与憎恶。献玉挥剑将他放下,身上究竟中了多少刀?以至于破碎不堪的衣裳被血染红了大半。但是,刀伤并没要了他的命,他是被活活的吊死的。
吊死在妈祖庙前,对闯海人而言是极大的污辱,是极为恶毒的诅咒。
放下梁保,望着他僵硬冰冷的身体,她半跪在地,不敢置信,她的好兄弟,有着过命交情的兄弟,没了。说好的节后带芳信回老家,她还没来得及说媒,什么都没来得及替他做。
轻轻阖上他的眼。手上湿凉,不知是他的泪,还是残留的雨水。不能哭,不能掉泪,此刻一滴泪也不能。
二话不说陪她同闯雷州湾的兄弟,世上再无。
苦心经营数年的一方天地,化为灰烬。
是谁杀了你?是谁血洗了落沙岛?
轰炸、洗劫、放火、强奸、屠杀……是谁做的这一切?
她双膝跪地,闭上眼,默默地呼喊:梁保,你告诉我!铁卫军,你们告诉我!父老乡亲们,快快告诉我!妈祖娘娘,您能不能告诉我?求求你们,在天有灵,快来告诉我,是谁,犯下这滔天罪恶。
“玉儿……玉儿……” 一路传来龙七急匆匆地呼唤,进了寨,气息不稳,“玉儿,密道里还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