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缕缕穿云而下，瞬间将海面照亮。
献玉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看得更加清楚。米艇的船身渐渐调至横向位时，几条赶缯船越过炮火区，朝青竹帮阵营冲来，龙七下令左右翼船阵上前开炮迎敌。
不多久，青竹帮与水师战船短兵相接，轻量级的火炮、火铳、鸟枪大作，金铁杀伐之声不绝于耳。
在南月号填充弹药的间隙，那条旗帜飘飘、煌煌炫目的米艇已完全调转船身。
“要跑？！他又要跑？！”献玉难以置信地叫道。
阿晋也看在眼里，笑了起来，“一将无能，三军送死。”
“他跑不了。”龙七语气寡淡又笃定，手指缓缓捻动，“让兄弟们手脚快点，将先锋军收拾干净。”
新一轮的火炮中，位列先锋的赶缯船又有几条着火，烧成火人的兵丁从船上掉入海中，跟随其后的锯船发现形势有变，一时之间难以收住冲锋之势。夹在后方的小快船正欲调头，似乎又收到什么命令，惶惶地泊在洋面，不知进退。
眼见着米艇与中军越撤越远，几条小快船壮着胆子调头后撤。未撤出多远，被水师中军发炮警示。
这几炮，打得水师先锋军乱了阵脚。冲锋，青竹帮火炮侍候；后撤，自家水师火炮招待。他们成为必死的弃子。
“无耻！”献玉愤而怒骂。
多么熟悉的场景，前进则死，后退亦死。不远处的赶缯船在白刃战，厮杀烈烈，时有兵丁坠海。远处，中炮的船只燃起燃燃大火，炸的爆炸、散的散架，烧成火人的兵丁纷落入海。海中有人抢得木板浮出水面，有的垂死挣扎，更多的是一具具残尸、焦体、断桨……仿如那年富良江，主帅弃逃，将士们前无去路，后有追兵，被迫跳入湍急的富良江……
“停……停火！”献玉脱口而出，她突然想制止这一切。
“玉儿？”龙七以为错觉。
“停止火炮，放他们一条生路。”献玉眼中朦胧。
龙七一时愣住，探究地盯着她，方才还气盖山河要大杀四方。
一旁笑看风云的阿晋，闻言色变，一时口不择言，“水师各个死有余辜，不能放走他们，七嫂！”
“已是弃子，何必逼他们为狗官战死沙场，只要投降，放过他们。”献玉大声分辨。
“水师何曾放过我们！？”阿晋亦急切地反驳。
她动了恻隐之心。
龙七暗自叹息，纵有雷霆手段，仍是菩萨心肠。目光扫过天际，不知何时，一线阴云在西南方聚集，他皱了皱眉，潮水定可信，天风难与期。辰光不定，速战速决方为上策，目光重落在她身上，语重心长地道，“此为南海四帮未来之计，轻率不得。你要劝降，他们会信？战机一瞬即逝，此番让孙毅逃走，你何时能报仇？”
仇，她要报；人，她也想放。争执时，洋面依是炮火连连，厮杀不止。
远处，两条赶缯船已调转船头，准备回撤。水师的炮火似乎长了眼睛，连连轰出几炮，不经意地引爆了小快船上的神机石榴炮，死伤连片……眼前再度浮现孙毅命亲兵砍断富良江浮桥，绝望与窒息贴裹挟着撕裂的痛楚，她挥舞着手中的千里镜，纵声嘶吼，“不要再打了！投降啊！快投降！”
甲板上备战的兄弟们纷纷望过来，充满不解与疑惑。
阿晋紧咬住后牙槽、嘴唇微微颤抖，他在极力地控制自己莫要再失言。可他无法忍受生生放走水师官兵，目光移到七爷身上，那是他最后的希望和防线。
“打。”龙七回应，苦涩而果决。
阿晋松了一口气，撒腿而去。
哐地一声，献玉扔掉千里镜，眼中泪光盈盈，怒视着七哥，咄咄逼人，“你定要与我做对？！不杀降者！承袭落沙岛，青竹帮的新帮规，你真不记得？！”
“不是这……”龙七温和而耐心，话还未完，轰地一声，一发炮弹袭来，击中主桅，碎木横飞，桅杆折断，拉扯着风帆应声砸下。
他本能地扑了过去，将她护住。
电光火石的一瞬，那力道大得惊人，后背撞上船舷时，脊骨生疼。抱得那样紧、草木气息直冲入鼻，担忧之声低如暗夜，“小心。”
坠落的风帆覆下来，眼前灰暗。听得他粗重地喘息了几下，在耳旁接着道，“在他们眼里，我们是杀人不眨眼的海盗，降了也是死，如何会降？七哥知道，你不忍，心里难受。”
眼泪悄然滑落。不用七哥说，刚刚那一炮，她已然知晓。只是，心底的撕裂，一时难以缝合。
“国有国运，家有家运，人有气运。有时候，不经意的一个选择，运势逆转。”龙七顿了顿，深吸了几口气，“要懂得抓住机遇……千万不要选错……”语调渐渐变得遥远，“那年姜上营，你若未乱箭中救我……又将如何……”
“被射成筛子。”她吸了吸鼻子，略带鼻音。
“没错。”龙七笑得温柔而宠溺，将她抱得更紧。脸颊轻轻地蹭着她的发梢，恋恋不舍。渐渐地，没了骨头似的，整个人往她身上赖。
她都快被压扁了，小声抗议，“快起来……”
他未回应。
风帆被拉开的刹那，阿晋的脸顿然发僵，小心地轻声地唤道，“七爷。”似乎声量稍大，便会闯下大祸。
龙七的身子歪歪斜斜地倒下，她下意识地抱住，手指触及一团温热滑腻，她胆战心惊地抽回手，鲜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