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月号靠岸时,已是黄昏。
怀抱中的身体从温热渐渐冷却、微凉。
她脱下披风,将七哥缚在身后,略侧过头,笑道,“先前逗七哥玩呢,莫说三次,三十次,三百次,玉儿也乐意背。”
穿过乱如蜂窝的人潮,他们面目各异,有的张嘴大叫,有的懊丧抱头,有的痛苦流涕……
可她似乎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风停止呼啸,海鸟失去鸣叫,海浪不再翻滚。万籁俱静的世界,只有她背着七哥,一步一顿走下舷梯。
再次侧过头的瞬间,有什么闪过她的眼睛。
远远的,一望无际的海天交接处,血红的落日孤单地悬着,似乎只消一瞬就会坠入海中。刹那间,一团如翡翠般油绿的光芒电闪雷鸣般盖过红日,暗橙色的天幕上,嵌着一轮浓绿圆盘,奇光索绕之下,数头长鲸轮番跃出海面,水花溅起,直入云霄。
“是绿光。”她喃喃地说与七哥,多么令人的窒息奇景,“听闯海的老人说,绿光是福光,极少得见。若有机缘得见,只可瞧一眼。瞧上一眼,已是极福之人,万不可再贪多,那会耗光毕生福气。”
她直直地瞧着,甚至在想,耗光毕生福气又会怎样?
绿光转瞬即逝,她低头前行,下了舷梯,走过长长的堤岸,松软的沙滩,穿过椰林下的船坞,密密匝匝的屋舍、交错的街市、曲折的小巷,爬上小山坡,一气儿回到珊瑚屋。
掠过前来询问的芳信,踏入房内。
解开披风,小心翼翼地将七哥放在床上,全身都是汗,头发在滴水,衣裳已湿透。抹了一把汗,笑盈盈地道,“七哥撑住,玉儿这就替你将铁片拔出来。”
握住寸余的铁片,缓缓拔出的刹那,血如泉涌……连忙用手堵住,身体里的铁片竟还有两寸长,“你早就知道,所以才推说回家让大夫来。”声音颤抖,泪如雨下,她急切地分辨着,“玉儿不哭,没有哭。”
一声也没有哭,就是眼泪不知为何就下来了。
“缝上,血就不流了。”笑着带泪,针线飞动,学着他的口吻轻声哄着,“七哥最勇敢,疼一点也能忍住,玉儿很快就缝好了。”
打来一盆热水,细细地给他擦拭。
眉毛、眼睛。犹记得那夜初见,他的眼里清澈澄静,似波澜不惊,又似深不见底,莫名清冷却有一股摄人的魔力。
鼻梁、嘴唇,下巴。鹰嘴岩下的初吻,丝丝麻麻如电滚过四肢百骸。
褪去衣裳,深陷的锁骨映入眼中,她咬住嘴唇,泪水哗啦落下。换上七哥钟爱的青衫,灯下的他,面容安详,好似熟睡。
“累坏了吧,好好睡,玉儿陪着你。”坐在床沿,握着他的手,“一直陪着你。”
她舍不得闭眼,也不敢闭上眼。害怕一闭上眼,七哥便会消失不见。就这么静静地瞧着。
恍惚间,突然冲进来的李富贵,被阿晋大天昆架了出去。冷冷地看着他暴跳如雷的咒骂着,而她什么也未听见。
不知过了多久,恍惚间,松月来到跟前,担忧地说着,她依然也未听见,眼皮子也未动半分。又不知过了多久,郑国华来转了转,未见他张嘴,便离开了。
房内时明时暗,时而灯火,时而幽光。
手忽然被人握住,垂眼望去,那只手瘦得骨节分明,她再熟悉不过,可是,“七哥?”
“是我。”声如静沉暗夜,如往常般宠溺地摸了摸头。
一头扑进七哥的怀里,紧紧地抱着,贪婪地、依恋地、想哭又笑了起来,泪水哗啦啦地顺着脸颊流下。
“笨玉儿……”龙七拥着她,轻声安抚,“是七哥不好,往后难受了,想哭就哭,哭出来好受些。不用顾忌谁。”
说哭就哭,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不带丝毫矫揉造作,哭得撕心裂肺、翻江倒海,日月颠倒,涕泗横流。
由她在怀里哭,只静静地安抚。一如在鹰嘴岩上,哭声渐歇,他才温柔地道,“哭够了,就好了。方才已叮嘱过启南,让他好好照顾娘亲。也与启月说好,少欺负娘亲。”
“说得好。”满足地窝在七哥怀里,低低的鼻音缱倦,带着几分睡意。
“夜已深,早些睡吧。” 在额前轻吻。
“嗯。”
“青竹帮就交给你了。”轻吻在唇上。
“嗯?”
献玉浑身一机灵,陡然睁开眼,唇上微温,七哥依是熟睡的模样,只是,握在掌心的那只手依然冰凉僵硬。
她的七哥,真的走了。窗外斜晖脉脉、窗边案上摆着清粥小菜。两行清泪滑下,无人与我立黄昏,无人问我粥可温。
耳根抽动,听见李富贵破锣似的嗓门在大声骂咧,“她现在就是个失心疯的婆娘,你们这帮子落沙岛来的,任由一个疯婆娘霸着七爷,当我们青竹帮是死的……”
她皱了皱眉,松开七哥的手,朝屋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