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珊瑚屋内红烛摇曳,许是久别胜新婚之故,二人格外缠绵绯侧,直至夜深,屋内才恢复平静。
侧卧在七哥怀里,把玩着他散在胸前的头发,灰白?花白?银白?昏暗的灯光下愈发瞧不真切,先前日日在一处,她未发觉。此番相别数月,乍见之下,她的心都快碎了。
自他接手青竹帮,事儿一件赶着一件,为了照顾孕期的她,未让她操一点心,这么多棘手的事儿,他闷头包揽,甚少在她跟前提个一星半点。若非她是与英吉利水师之战的主帅,天涯阁议事也没她什么事儿。
都说他性子冷硬,而她所见皆是柔软。酸涩、甜蜜、心疼、无奈……万般酸甜,凝在唇间,吻在发梢上。
“信都送走了,他们会来千屿山共商结盟吗?”声低如呓语,充满期望与担忧。
“会来的。”献玉不假思索地应道,话一出口,为自已的太武断嗤嗤笑了起来,“他们不来,我就去。先去锤子岛、再去石家镇、最后到百花岛,一个一个地说服拿下。”
龙七惊觉忧心过甚,说漏了嘴。下巴蹭了蹭她光洁的额角,宠溺地哄孩子一般,“玉儿想出来的法子,自然最厉害,唇亡齿寒的道理他们如何想不明白,过两日他们便要来了。”低头轻吻她的黑发,将她抱得更紧。
三日后,松月最先从锤子岛回来了,带着马浪的口信,“跟徐长风那个娘娘腔一条船,没门,老子死都不干。”
龙七苦笑,离得最近,消息回得最快,拒绝得够彻底。想来光头浪还记恨七年前结的梁子, 冤家宜结不宜解,他倒忘了这茬。
“小马哥改称小驴哥得了,驴脾气,驴脑子,就这当儿,还怄什么陈年老气。”献玉气得够呛,私以为凭她与小马哥的交情,他必然会鼎力支持,“备船,姑奶奶去与他好好说道!”
“油盐不进的,姐姐不去也罢。”松月也是气呼呼的,“说什么结拜兄弟,求一个同年同月同日死,就是酒醉鬼说的,做不数。亏我拿他当盖世英雄,倒是看错了,就是贪生怕死!”
龙七正在安抚她,却听得阿荷来报,“马帮主来了。”
咳!咳!咳!
强行咳了几声,嗓门清亮又不耐烦,“谁怕死了,浪爷会怕那红毛孙子。”马浪说着大刺刺地低头进了珊瑚屋,太高的个子,显得珊瑚屋矮了好些。
松月不免错愕。他怎么来了,还听到她说的话。呃,她只是一时气话,再瞟一眼马浪,依然是她心中的盖世英雄哪。又不好再做分辨,只得憋着,憋得小圆脸通红。
松月前脚进门,马浪后脚就到。一进门那眼神就在她身上飘啊飘,这场面似曾相识,龙七忽然猜到了什么,又不便点破,依是云淡风轻的示意阿荷看茶。
献玉可没这好脾性,劈面直问,“冤有头债有主。当年那事是徐长风老子干的,他老子都死了。那时徐长风还在喝花酒呢,你算他头上做甚?”
马浪仿佛没听见似的,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翘着二朗腿,优悠自在的喝茶。
献玉恼了,上前夺了他的杯子,“唇亡齿寒的道理明白不?青竹帮被灭了,你还能在锤子岛和你那群鲸啊豚啊的逍遥快活?”
“瞧把你激动的。”马浪甩了甩虚握茶杯的手,语气甚是不情愿,“哥说死都不跟娘娘腔一条船,趁着没死,且忍他一忍。”
又两日。
天涯阁偏厅,龙七夫妇邀请马浪尝夷酒,透明的玻璃杯里盛着血红的酒,马浪放在鼻端嗅了嗅,一饮而尽,撇了撇嘴,“法兰西夷人的火器凶猛,酒却太淡。”
献玉灌了几口,深表认同,“还是不如女儿红。”
二人正笑着,前往石家镇的马脸何兴高采烈地进来了,眉飞色舞、步履轻快。
“议事之日,九爷必到。”马脸何说,“石家镇的船坞越做越红火,不单九爷手艺绝,还手把手带出了十几个手艺过硬的船匠,连李婆带那榆木疙瘩,都能造出像模样的船来。往后凭着手艺就不缺衣食了……”言语间,嫉妒又向往。
“所以,你回得这样迟,是去学造船了?”献玉斜了他一眼。
马脸何讪笑着搓搓手,“哪能呢。就是石家镇大变样,九爷又念旧情,小的多瞧了一日。”
“如何变样?”一旁侍立的松月追问。
“镇上不见烟馆,长乐坊又改回长乐学馆。到镇上逛逛,多是买船的、学艺的、做小买卖的人……热闹得很。” 要不是事情急,他还得多住会子,这话也就肚子说说。
松月眼中热热的,仿佛回到幼时,爹爹娘亲抱着她在街上逛啊逛,怎么都逛不够,逛到长乐学馆时,她便不肯走,不肯回,闹着要进去。十几年过去,那个学馆还在,她欣慰又激动,“以九爷的名声,自然没人敢在石家镇卖鸦片。”
“无关名声,只关人心。石二、石大头,哪个不是凶神恶煞。”献玉幽幽地道,日久见人心,九叔总是担忧他不姓石,是外人,他比姓石的更像石家的人。爹爹和姑姑在天有灵,定然备感欣慰。
“龅牙张是个汉子,回头跟他好好喝一顿。”马浪饮水似地一杯又下肚。
众人正说着,蓝虾蟆耷拉着脑袋进来了。
“徐长风没答应?”龙七推测。
蓝虾蟆丧着脸点头,随即又连连摇头,“说是病了,连个人都没见着。等了两日,他身边的阿烈让我先回来。”
“我说什么来着,徐长风就是个娘娘腔,磨磨唧唧,模棱两可,看着都烦!”马浪坚持他的看法,“不来更好,缺了铁扇帮咱们照常结盟。”
真病假病只有徐长风清楚。龙七略显颓丧,不是没想到过,铁扇帮素有祖训,不结盟不侵犯。但是,铁扇帮地盘大,实力雄厚,四帮之中一直稳居第二,又是夷船北上的第一关,少了他们,对抗英吉利水师,胜算有缺。
“大厦将倾还顽固不化,抱残守缺便能偏安一禹?非得姑奶奶亲自去一趟。”献玉清楚铁扇帮的分量。
“玉儿!”龙七急切地叫住她,“容七哥再想想。”对于徐长风,他本能的防备,上回百花岛之行险些丧命,如何放心她再去。
阿晋匆忙而来,被厅内压抑的气氛带得脚步也轻了两成,小竹筒呈给七爷,“飞鸽传书。”
是栖彩楼的,有外人在场阿晋小心地避讳。
破开小竹筒,龙七快递扫过纸面,眼神变得锐利,念道,“英吉利领事进京告御状,孙总督上书朝廷两广水师船炮齐备,整装待发。圣上大怒,下旨务必将南海各匪帮连根拔起。”念完竟笑了起来,“孙毅果然老谋深算,蛰伏一年余,一出手就是要我们的命。阿晋,将这个消息传到铁扇帮,越快越好。”
“如此,姐姐也不必去劝徐长风,省得他出花招。”松月显然还记着仇,以她之见,“议事之日他若不来,孙总督定会拣软柿子捏,第一个灭的定是铁扇帮。”
有理。
马浪把玩着玻璃杯,目光恍恍惚惚地又飘到松月身上,小肉包子脑瓜还真好使。
四月二十一,天清气朗。
千屿山各山头,各湾口白地青竹旗迎风招展,天涯阁前潮声细细,好鸟争鸣。议事厅内,铁梨木八仙桌前,龙七、马浪、张德九各坐一方,龙七望了望远处,垂下眼眸慢悠悠地治茶。
珊瑚屋前的空地上,献玉烦得很。
七哥又不让她插手,望着已近晌午的日头,愈发干着急,她问举着千里镜瞭望的阿梅,“看见了没?他们是黄地白扇旗。”
松月无奈地耸耸肩,半个时辰问了数十遍。若不是劝说,由她们轮着瞭望,姐姐非得将千里镜举上一个时辰。
“没有。”
“东面呢?”
“没……等等,好像是……”
话音未落,千里镜已到了献玉手上,湛蓝的海面上一个小白点渐渐变大,一条通体银白、黄旗飞扬的宝船全帆驶来,正是徐长风的乘风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