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日，指挥救治受伤帮众，抚恤战死帮众亲属，已令她忙得脚不沾地。听闻蓝虾蟆与华叔为处置水师俘虏之事起了争执，心道不妙，匆匆赶来。两帮人马围在地牢前，吵吵嚷嚷不可开交，自这些俘虏上岛，帮中上下便纷纷扰扰，未曾消停，此刻硬扛上了。
“杀了他们！”一只胳膊挂着绷带的蓝虾蟆吼得声嘶力竭，眼中冒火。追随者甚众，高呼之声不绝于耳。
“帮有帮规，以帮规论处。”郑国华阻拦。
“死了那么多兄弟，晋总管昏迷不醒，还好吃好喝供着，兄弟们死不瞑目。”蓝虾蟆激愤得咬牙切齿。
一个小辈还敢挑衅他，阿晋也不知怎么管教的，郑国华面色铁青，反唇相讥，“被别忘了在荔枝岛你这条狗命是怎么捡回来的。”
戳中痛处，蓝虾蟆恼羞成怒，凑到郑国华跟前，近得几乎挨上他的脸，阴侧侧地道，“拿老子与他们比！”
缺管教！阿晋不会管，他可不会纵着。
“都给姑奶奶闭嘴。” 众人让出一条小道，她再不制止，只怕要自相残杀，为了一帮俘虏，不值，“杀了他们，故然可泄一时之愤。为泄一时之愤而视帮规如粪土，将来还有谁敬畏帮规？青竹帮何以立足？”见蓝虾蟆仍是不忿，“当然，也不会白养着他们，一粒米一口水皆是银子，青竹帮的水米可不便宜。”
她记得，当年在落沙岛，七哥就是这样化解梁保等人怨怼。果然，蓝虾蟆眼珠子转了转，权衡间眼前尽是白花花的银子，嘴巴咧了咧与众人叽里咕噜去了。
“华叔，你跟我来。”走出人群，她将小马哥飞鸽来的信笺递过去，郑国华打着看的当儿，阿梅的欣喜之音，方圆二里皆闻，“帮主，晋总管醒了！”
昨儿松月醒转，今儿是阿晋。好消息一个接一个，心情不由大好，阿晋这小子雪中送炭惯了，苏醒得也正是时候，她朝华叔道，“一并去瞧瞧。”
一进屋，见阿晋面上有了血色，眼神亦是清波流转，爽朗笑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望着尾巴似的阿荷阿梅，阿晋眉心微蹙，“我与七嫂华叔有要事商议，先出去。”
阿晋待素来温和有礼，说话做事极有分寸，对姑娘家如此不留情面之言，从未听闻。献玉纳闷之下，朝发懵的阿荷阿梅使了个眼色，二人委曲而去。
“听说破晓之战铁扇帮船队在十里外冷眼旁观？”阿晋复又漾起惯性笑颜，此事牵扯颇大，他要印证吴大夫之言，亲耳听她说。
原来是防阿荷，这丫头单纯，算是被表姐连累。本想让他歇歇，既然不谋而言，献玉也不瞒着，“李婆带亲眼所见。小马哥飞鸽传书，为铁扇帮背信弃义之事，提议三帮讨伐。方才我正找华叔商议。”
“马帮主忍不了，青竹帮也咽不下这口气。”郑国华恼恨，却又无奈，“只是经此一战，船破人乏，元气大伤，恐非铁扇帮敌手。”
她转头望向阿晋，“你以为呢？”
“结盟天涯，共进退同生死，若有违者，人神共诛！”张晋眼底的杀意无从隐藏，甚至有几分急切，“不杀徐长风，无以告慰九泉之下的三帮兄弟。”话锋一转，“但非此刻。待船修好伤痊愈，便是动手之时。”
不宜再战，她如何不知，可是，“小马哥性子火爆，十有八九要找徐长风算账，蓝鲸帮势力单薄，定然打不过铁扇帮。”
“松月姑娘在蓝鲸帮，让她劝劝马帮主，耐住性子等待时机。今日不同往日，马帮主或许会听她的。”
“此事不宜声张，得派个人去私下与松月说。” 郑国华道。
“让阿梅送些松月的贴身之物去。”献玉有了主意，此事还得速办，“好生歇着，七嫂得闲来瞧你。”
“七嫂。”阿晋叫住她，“诊治有大夫，饮食有厨娘，这儿无需侍候。”
同意阿荷阿梅照顾他，一是二人自愿，二是他确实伤得重，三是那些传言让她心神不宁。眯着眼打量他，连照顾的姑娘都不愿接纳，他究竟在想什么，“怎么？不喜欢阿荷？还是有中意的姑娘？是谁？告诉七嫂，七嫂替你做媒。”
“未有中意的姑娘。”只有中意的女人，口中苦涩，将敷衍徐长风之言重又道出，“青竹帮内忧外患不断，阿晋孑然漂泊之身，上无片瓦袋无余银，谈何婚娶。”
颇有道理，无从反驳。
五日后，阿梅从锤子岛带回消息，松月姑娘不知用了什么法子，马帮主竟然答应了。她估摸着，或许就是一物降一物的法子。
又一日，栖彩楼来信，桂律被撤职查办。
一月后，栖彩楼消息，张千木新任两广总督，和兴商行少夫人病死。和兴商行的少夫人，不就是孙毅的小女，连他女儿也留意，真真难为彩娘。不过，冤有头债有主，她并无祸及孙毅家人之念。
与前几任总督不同，张千木自上任后，并未布署水师重整旗鼓，而是微服于街巷，体察民情，专注吏治。一开始以为是声东击西的路数，盯哨了两月，还真不见水师船舰。至此，她算是松了一口气，破晓之战虽惨烈，总算赢得喘息之机。
她在心底默默祈祷，或许，南海再无战事。
安宁岁月易过，转眼便至八月中秋。海面湛蓝、白云如絮，波光潾潾的洋面上，通体银白的乘风号缓缓驶向排牙湾，几条哨船围了上去，千屿山上空响起外敌入侵的海螺号。
“徐长风那孙子要见帮主，被兄弟们拦在排牙湾外。”郑国华匆匆赶到珊瑚屋前。
只看到他的乘风号，献玉放下千里镜，看不到的地方，定然还有更多战船。还没找他算账，自个儿找上门来， “不见。”
且不论他想干什么，她怕自己会忍不住动手。不，多看几眼她都有动手的冲动，此刻不是开战的时机。转身回屋，眼不见为净。有的人一旦陷入执念，说什么都是白费唇舌，而她，一个字也不想多说。
屋外叮里哐当一阵乱响，像是打翻了什么，“蠢死你，东张西望地，上个坡都要摔跤。”屋外传来喝斥打骂声，“小心老大揭了你的皮。”
如此嚣张，她瞥了一眼窗外，却是华叔领着大眼四一行，他怎么来了，带这么多东西做甚？小马哥一夜暴富了？
“恭贺少帮主和小姐三岁生辰之喜。”大眼四一进屋眉飞色舞，全不把自个儿当外人。
“小孩子家不搞这些。”早几日便交待芳信不许操办，小启南是无所谓，小启月确是气呼呼地与芳信讨价还价，争得一碗长寿面。即便要搞，用得着如此隆重？“你们老大发横财了？”
“哪能呢。这是老夫人心意。”
马老夫人？素未谋面，一个不好的念头涌上来，“松月伤势如何？”丫头运气不好，肩胛骨被砍断，一不小心胳膊就废了。
大眼四贼笑着，“一日好过一日，老夫人专门派三小姐来将松月姑娘接去香山老家诊治调养。又说，盟主与松月姑娘情如姐妹，侄儿女生辰，理当聊表心意。”
原来如此，扫了一眼马老夫人送来的东西，可谓诚意满满，深意十足，她猜测，“老夫人看上我家松月妹子了？”
大眼四点头如鸡啄米。
“小马哥是何意？”
“老大除了喝酒打架，啥也不会。”大眼四满是恨铁不成钢的神情，“讨好姑娘也不会，教都教不会。”说着摇头哀叹。
小光棍教老光棍，教得会才怪。献玉憋不住笑道，“劳老夫人费心。回去告诉小马哥，不管是在香山还是锤子岛，记着他说过话，好生照料松月，一根头发不少的回来。”
“是。”大眼四答得干脆利索，话锋一转刻意地讨好，“盟主，徐长风那个不要脸的赖在湾口不走，要不要兄弟们出手教训？！”
“还没走？”她不快地望向华叔。
郑国华呈上一封信，“他说，让您想仔细，他等到日落。”
打开信——“说最后一次，嫁我，保青竹帮无事。”他奶奶的，欺人太甚，献玉怒不可扼，“岸炮伺候，给姑奶奶使劲儿打！”
几炮之后，炮程之外的乘风号扬帆离去。正当湾口里的战船蠢蠢欲动时，洋面上黑压压的出现船队，均悬着铁扇旗。
这几炮虽未击中，也算倾泄心中怒火，提防了月余，也未见铁扇帮前来挑事，她以为，徐长风就此作罢。
这日黄昏，火红的云烧透了半边天，议事厅的青竹帘也被染红了，华叔递过来栖彩楼的飞鸽传书，只瞟了一眼，信纸从手中滑落。
郑国华诧异之余捡起来瞧了瞧，目光定在纸上，无力移动——徐长风被张千木招安，任水师参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