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暗黑无边无际,穿不破,撕不碎。他奋力地奔跑,累得汗流荚背,精疲力尽,终于,隐约可见微光。白骨号穿行在轻薄的雾中,衣裳浸得半干半湿,黏黏腻腻地贴在身上,他却未察觉般,全神贯注地望着前方,心底在呐喊:雾啊,快些散去,让那梦寐以求的那一刻早些到来!
八年了,除去七爷七嫂,无人知晓他的姓氏。爹爹被杀之后,他深陷惊恐与惧怕,七爷将他安置在栖彩楼,隐姓埋名躲避官府的追捕。后来,他没日没夜地努力,渐渐变得强大,渐渐出人头地,众人皆以为他能耐不凡,可他却连杀父仇人都找不出来。
愧疚、不甘,深植心底,他暗暗发誓,一日不报父仇一日不提家姓。当星虹记成为青竹帮的一部分时,他豁然开朗,那晚在珠江口的千余水师与今日两广洋面上的万余水师有何分别?没有。尸位素餐,欺压百姓,都是一路货色。那么,都是仇人。
三年前的霞关之战,七爷留他在千屿山对付两广水师,可惜,如他所料人影子都瞧见。去岁与水师珠江口决战,七嫂突然改变主意下令停火,他震怒到几乎失态。此番,七嫂终于想要全歼水师,叫他如何不兴奋,如何不激动。
雾还未完全散去,前方却传来火炮声。不是他们开的火,那必是援军。当他看到蓝鲸帮的金地蓝鲸旗的刹那,只觉世间最美的色彩、最美的纹饰不过如此。
白骨号顺着海风开火……
连番爆炸的葡萄弹里,他仿佛看到年幼的自己在院中放爆竹,险些伤到自己,而招来娘亲温柔的嗔怪。不久之后,他再也听不到那温柔的嗔怪、斥责里有着疼爱。
几个着火的葡夷兵丁先后跳船落海,溅起的水花迷蒙了他的眼,惊恐地尖叫那么熟悉,就像商行对面常与他玩耍的金发小孩,你一句我一句间他学会了夷语。
葡夷战舰在迅猛燃烧,黑烟弥漫,火焰熊熊,似姨娘刻薄的唇舌,无论他在柜前如何小心翼翼,都会招至她的贬损谩骂。爹爹看他的眼神虽越来越失望,却在大难临头时选择牺牲性命来保全他。
前进!火炮!前进!火炮!
南月号也来了。在七嫂面前,他愈发英勇。白骨号乘风冲在向前,追击葡夷战舰,前进!火炮!火炮!前进!轰隆隆的火炮声此起彼伏,震耳欲聋,他却觉得爽,爽得须发皆张,爽得每个毛孔都畅快淋漓。
见到水师船队杀过来,他兴奋得几乎跳起来。前进!火炮!前进!火炮!无路可进,白骨号被两条敌船堵住,他操起鸟枪,亲手射杀的刺激让他血脉贲张。
中了两枪,彻骨的痛后,反而令他麻木,穿梭在枪林弹雨中,源源不断的葡夷兵丁朝白骨号杀来。
相较鸟枪,空手白刃他并不在行,然而,杀红眼的夷兵潮水一般冲上来……
当他躺在血泊中,以为很快就要死去时,七嫂如天神般降临,听见她在喊他的名字,那种奇妙感觉又将他包围,眼耳鼻舌瞬间失灵,世间万物褪色,世间万物失声,只看得见她。
流弹穿透他的骨胳,钢刀削开他的皮肉,浑然不觉。唯一在意的是,她的声音中有没有透露出在意,这种念头攥取了他的灵魂,占据了他的心灵。当她转身而去的刹那,暗黑降临,无边无际的。
“阿晋……”清脆的嗓音在耳旁响起,她在担忧吗?没错。一只手敷在额前,暖暖的,令他止不住地战粟,他发觉这是种令他沉迷,却又说不出口的情愫。
“连烧了两日,总算退了下去。松月那丫头都已醒了,他为何还不醒?”她在问。
“脉象已有好转,或许明后日。”孙大夫推测。
手从额前移开,脚步声渐行渐远……不要走,多么想要她能留下来再陪陪他,想要起身拉住她,身子却被定住,无论他如何用力,一动不能动。
他是在做梦吗?一定是的。
自从传出那些流言蜚语,他的世界兵荒马乱,费尽心思筑起的城墙渐渐坍塌,埋藏多年的秘密迫见天光。多么害怕她因此而疏远他,冷落他。幸而,她没有。幸而,赶上了破晓之战。一如既往的被她重用,甚至得到了她的关心。
那就不是梦,否则感触不会那么真。
两个女子叨叨叨地争吵着什么,他不想听,下意识地关上耳朵,闭上眼睛。有些疲惫,他又回到无边无际的暗黑里,那里回荡着她的那句阿晋,还有渐渐远去的脚步声。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一个念头蹦了出来。
她为何走得那样急?帮中一定出了大事。没有他,船坞的黄陈两大主事会不会整夭蛾子?退隐的李富贵会不会卷土重来?蓝虾蟆会不会造反?还有……不敢再想下去,不能让她一人扛起青竹帮,他得走出这片暗黑帮她。
手在动,腿在动,走着跑着,大汗淋漓地咬着皮肉一阵一阵地刺痛,痛得他眼冒金星,忽闪忽闪间眼前朦胧,定了定神,却是吴大夫正忙着给他换药,胸前一片凉意,接着是阵阵刺痛,他忍不住闷哼出声。
“醒了!晋总管醒了!”吴大夫又惊又喜地叫了起来。
话音刚落,屋外候着的阿梅阿荷先后冲了进来。思及裸露的上身,本能地去寻被褥,却发现连手都抬不起来,一动生疼,见二人喜形于色忘了避讳,无奈地抑制住心底不悦,嗓音低哑地道,“二位姑娘为何在此?”
“对呀,还愣着干嘛,快去通报帮主。”吴大夫提醒。
阿梅阿荷回过神来,欢天喜地地抢着跑了出去。
“那么多兄弟负伤,七嫂格外担心晋总管,留了两位姑娘照应不说,日日亲来探望。”吴大夫心头的大石落地,包缚绷带更为利索,“虽已苏醒,却不可掉以轻心,伤及筋骨必得好生将养。”
“都有哪些兄弟伤重?水师可尽灭?”
“多了,蓝虾蟆和他几个手下,还有……”吴大夫嘴上说着,手上也未耽误。
听吴大夫口若悬河地道来,他的心底越发苦涩,死伤如此惨烈,却未能全歼水师,听吴大夫的口气,七嫂不趁胜追击,多半是顾及他的伤势,苦涩之余又有几分窃喜,面上未露出半分,如往常地笑了笑,不着痕迹地撇清,“七嫂身经百战,深谙用兵之道。何时出击,何时收兵,自有章法。更何况七嫂视帮中兄弟为手足,素来爱惜,船破人乏之际,猛追穷寇,或许得不偿失。”
“言之有理,果然晋总管最明白。”吴大夫频频点头。
目送结束完换药与诊治吴大夫背着药箱急匆匆而去,屋子里变得安静,静得能听到心在扑通扑通的狂跳,怎么会这样?
他不明白,有些不知所措,他长长呼出两口气,极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又听到七嫂与华叔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近,他的心也越跳越快,纤长的身影映入眼帘时,只觉一阵眩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