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晋没笑,拄着拐杖匆匆步入营帐,走得太快,一不留神被飘荡的布帘子拍在面门上,险些累及眼睛,拨开布帘,闪身而入, “七嫂,此人不可信!”
“说。”
“栖彩楼红得发紫的花魁,多年浸淫官商黑白,庙堂江湖秘辛之事装了一肚子。”阿晋推测, “或许徐长风亦是她劝降。”
“有理。不过,彩娘一直无恙,说明她还未出卖栖彩楼。”献玉判断。
“多少消息由她探取,聪慧如她,怎么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晋总管所言甚是,这个女人不仅不可信,还可怕。”马浪靠着柱子,双手抱胸,面容少见地认真,“神不知鬼不知地收拾了容家老小、孙家父女,将诺大的和兴记篡在掌中,试问世上有几人能做到?虎狼之师对战之际,孤身一人前来招安,这胆识,不输你玉老弟。”
“在我之上,她手无缚鸡之力。”献玉佩服。
“又能全身而退,谋略可谓上乘。”郑国华也称赞。
松月的圆眼睛滴溜溜地转着,有一事左思右想未明,“徐长风已归顺,为何又来招安我等?”
沉默,无人回答。
献玉也深受困绕,“和兴记与英夷多有贸易,来往甚密。我等与英夷势不两立,她到底在图什么?”
“如此,万万不能答应归顺。”张晋表明立场。
郑国华瞥了他一眼,问献玉,“开的什么条件?”
“若不归顺,九叔一家问斩,世上再无石斧帮。栖彩楼消息断绝,我等与徐长风战至最后一人。”献玉如实相告,“若归顺,既往不究,封官挂职。”目光扫过华叔,“你意下如何?”
郑国华面如流云,起伏不定,半晌,意有所指地道,“全凭七嫂安排,属下肝脑涂地,唯命是从。”
“不……”暗指他违背誓言,犹如当众打脸,张晋又急又怒地想要分辩。
献玉摆摆手指示意他不必解释,想说什么她都知道。很显然,华叔更想归顺。强敌当前,她不想二人起争执、更不想众兄弟站队对立,“容我想想。”
行出帐外,余晖脉脉,溪合的小舢板渐行渐远,漫天的晚霞里,凝成一个小红点。她的话毫无预警地蹦出来,“永无止境的围剿滋味或许你未尝够,你的孩子呢?”
太阳穴突突跳起,脑门发疼,她甩了甩头,忽然想起,已有一阵未见启南启月。
远远地,便听得启月的欢笑,激动一路笑一路喊着娘亲一路跑下山坡,穿过宽叶箬叶林,冲过来抱住她的大腿,猴儿似的往她身上蹿,“娘亲,抱抱!抱抱!”
芳信将她照管得极好,总爱用薄荷混了皂角给她洗衣,如此,明月身上总有一股淡淡的薄荷香味,闻着让人极为安适。抱起启月,心底阴郁尽去,“一起冲锋?”
明月兴奋得在怀中直跳,叫道,“冲啊!”
母女二人嘻嘻哈哈冲上陡坡,到得珊瑚屋前时,启南十分嫌弃地回屋,丢下一句,“吵死了。”
切,小小年纪整得跟小老头子似,还是不是她儿子,“给老娘回来。”见启南头也未回,她真可谓没奈何,兀自瞪眼放话,“给老娘等着!”
启月在她怀里拍着手咯咯直笑。
“再笑下去。”
咯咯咯,“娘亲,敌船走了。”
她猛然转身,眯眼望去,洋面上的船阵正缓缓散去,排牙湾沿岸传出阵阵欢呼长啸,捏了一把女儿粉妆玉琢的脸,“如何知道那是敌船?”
“哼,又当人是小娃?我都瞧见了。”启月气呼呼从她怀里滑下,仰头背手,一副大人作派回屋。
献玉哭笑不得,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终于能睡个踏实觉。”
是夜倒头便睡,睡着睡着,溪合来到跟前,浅浅的笑着,虽未开口,她的话却一字一句地浮现在眼前,任她如何用力亦挥之不去。
九叔一家老小与石家镇、彩娘与栖彩楼,铺天盖地的朝她压过来,她后退躲避,身后却是万丈深渊,脚下一步踏空,瞬间跌落,她挥舞着双臂,想要抓住什么,徒有云雾。
突然落入一个暖暖的怀抱,草木气息扑鼻而来。是七哥。依旧声如暗夜,打理青竹帮让你受累了,启南可还听话?启月有没有欺负你?
眼泪不听话地滑下来,把头埋进七哥怀里,紧紧地环抱着他。却是抱了空,身子极速坠落,身下是无尽深渊。
猛然惊醒,一骨碌从床上坐起,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姐姐做噩梦了?”松月闻声进屋。
“什么时辰?”披衣下床,拉开帘子,阳光刺得她睁不开眼。
“巳时。”松月绞了面巾递过来,“招安之事,帮中上下议论纷纷,还有人为此争吵打架。”
“哪一方人多?”她接过面巾,摊开来。
“主张归顺者。”
“意料之中。”冰冷的面巾敷在脸上,让她更清醒。
“姐姐是何意?”
“意不在我,在众兄弟。再等等,很快就有结果。”
“李婆带在外面等着见你。”
“让他先回去,就说我略感风寒,今日谁也不见。”顿了顿又道,“转告小马哥,既来了且歇两日。”
到了晚间,松月来回话,“瞧了一日,主张归顺者十之八九。李婆带求姐姐早日归顺,让九叔少受牢狱之苦。连死忠于晋总管的蓝虾蟆,亦在盘算着混个一官半职。”
“小马哥是何意?”献玉半靠在竹椅上。
松月脸忽地一红,吞吞吐吐,“他就喝酒玩闹,没个正形。”
“知道了。”献玉起身,“我去看看七哥,不要跟来。”
“天都黑了,带盏风灯。”
“不必。”
献玉回来时,天已破晓,一贯清脆的嗓音微显沙哑,“做两屉烧腊包子,叫晋总管来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