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抢出帐外,湾中各船已高度戒备,众兄弟已各就各位,等候命令。
外围的哨船被追击、围堵着逃回排牙湾。洋面上白帆点点、桅杆如林,百余条战船列队森严,犹如数月前的破晓之战,以合围之势挺进,湾口渐被封锁。
“倾巢而出。”献玉判断,千里镜扫过,战船已分位列阵,摆阵方位掐得甚为精妙,恰恰在岸炮的射程外数丈。
轰轰轰,一轮火炮将湾中巡防的小船逼入湾内,尽显威摄压制之意。
“家底厚实。”阿晋不得不承认,“果然是赢过英夷舰队的班底,火炮战力不容小觑。”
“够阴的,等浪爷入了湾口才动手,这是想一网打尽哪。”马浪冷笑,望着船阵居中的乘风号,鄙夷地道,“招安数月就染上水师的臭毛病,带兵不打头阵,缩头乌龟!浪爷且去会他一会。”抬脚往坡下走,与铁扇帮干架,他等很久了。
“千屿山地界,青竹帮当打头炮。”郑国华抽出半身拦住他。
“华叔说得在理。”献玉深以为然,四下扫了一眼,下令,“蓝虾蟆,带两条船去试试炮眼,小心为上。”能用的小头目越来越少,她不敢掉以轻心。
马浪不快地嘟囊着,“赶紧的,浪爷等着呢。”
两条小飞剪以之字形朝湾外驶去,眼见着离堤岸越来越远,她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小飞剪越过几条停泊哨船,前进不过数丈,轰地一声,一条小飞剪被击中。蓝虾蟆当即掉转船头,撤回湾内。
“靠!”马浪大为惊讶。
落炮如此之准,出乎她的意料。湾中好些船里传出此起彼伏的惊叹,张晋心底别然不是滋味,忙道, “再试试多船多方位。”
她正有此意,朝小马哥扬了扬下巴。
两柱香的工夫,四条巡船箭一般朝湾外驶去。她目不转晴地盯着,一旁的松月更是揣揣不安,轰轰轰,连声炮响,炮弹落在巡船的前方,掀起数尺高的涌浪,一条巡船未稳住,侧翻入海。她看得分明,小马哥落水。
一个炮位准,许是偶然。多点皆准,那便是真正的实力。
徐长风的船阵,稳稳在压在岸炮线上,既不向前,也不后退。很显然,他要围而不打。
南月号、白骨号还船坞修理,星虹黄埔两船的火炮射程与之相当,若要强行突围,必是两败俱伤。
“稳住,死守。”那便比定力,谁最坐得住,谁占上风。这是她最不擅长的,当下,咬牙也得做到。
相形之下,徐长风的定力强得多,一连两日,乘风号稳居中军,他连面都未露。连带着,他的部下亦是进度有度,戒备森严。
而这两日,帮内人心惶惶,犹如热锅上的蚂蚁。连阿晋都失去往日的镇静,不顾后果地请战,她自然不允,莫说旧伤未愈,便是痊愈亦是送死。她不想青竹帮的任何人再枉送性命。
倒是小马哥,落水被救后,坚定地支持她的策略。
从清晨至正午,半日的对峙依旧平静。她坐着案前用午膳,刚举起筷子。斗手传报有动静。出帐凝神望去,徐长风的船阵略显骚动,不多时,一条舢板船缓缓驶出,船头插着白旗,旗下一船夫、一女子。
投降?又玩什么花招!操起千里镜望去,女子一袭白衣身姿如兰,虽瞧不清面容,却觉眼熟,献玉下令,“放她过来。”
离得近了,她才看清来人,犹疑不定,将千里镜递给松月,“你看看她是谁?”
松月望了两眼,又揉了揉眼睛,依然不敢置信,“溪合姑娘?!”
天姿绝色、身灵如蛇,款款自长堤而来,依如九年前,所过之处无人不为之侧目。走到她跟前,目光扫过一一松月、张晋、郑国华、马浪,盈盈笑道,“都在呢,好久不见。”
岁月宠美人,未曾在她脸上留下痕迹。只是眼波流转间,藏着不为人知的波诡云谲,“你来做什么?”
“招安。战,两败俱伤。和,为朝效命。”
众人大为震惊,献玉警惕问道,“你究竟是谁?”
溪合环视左右但笑不语,献玉见状扬了扬手,“都出去。”
待众人离去,溪合才轻启朱唇,“想必栖彩楼还没来得及告诉你,”缓缓凑近低语,“容少爷悲伤过度,卧病在床,和兴记大小事务托我处置。”
望着她浅浅的笑意,献玉不自觉地起了鸡皮疙瘩,能掌控和兴记是本事,但是,“你对栖彩楼做了什么?”
“最近栖彩楼的信鸽走失得有点多罢了。”
“你都知道?”
“彩娘让我接近粤海关时就知道。”
“不怕姑奶奶杀了你?”
“若将栖彩楼之隐秘说与第三人,不得好死。”
“只有死人才会守住秘密。”
“若死在这里,栖彩楼定会给小妇人陪葬。”
“你敢威胁姑奶奶?!”
“自保而已。”话虽如此,溪合丝毫未见惧意,依是低眉顺眼的浅笑,“都是故人,剑拔弩张,不好。送你一方小礼,且顺顺心气。可知孙毅为何通缉你?莫须有的罪名为何洗也洗不清?”
献玉给了她一个有屁快放的眼神。
溪合从袖中取出两张小画,展开来,一张是她通缉之像,一张是她先锋军中的乡勇之像,“容少夫人有言,爹爹说此人不杀,孙家必有大祸。”
孙毅竟猜到她会报仇,献玉禁不住冷笑。
“没眼力,光盯着你又有何用,这世上想让孙家淹灭的一只手也数不过来。” 溪合眼神幽幽微露鄙夷。
“孙毅和他女儿是你杀的?”
“你这消息失真,他们皆是病亡。”溪合笑着纠正,纤纤玉手微摆,“不聊死人,聊聊眼前人吧。张德九关在天牢,一月后问罪,若是定罪必然满门抄斩。你若归顺朝廷,他便可无罪开释。”
献玉呼吸变得急促,强吐一口气平复心绪,“张千木到底何方神圣,能招安徐长风,还能让和兴记东家甘当说客?”
“皆是小妇人毛遂自荐。”
“姑奶奶若不肯呢?”
“与徐长风打有几分胜算?”溪合反问,“便是侥幸赢了,还剩几人几船?莫非,你想亲手葬送青竹帮?”
“谁死谁活打完才知。”
“民不与官斗,浮家泛宅、永无止境的围剿滋味或许你未尝够,你的孩子呢?”
献玉的嘴角抽搐着浮起笑意,“我儿昨日还叫嚷一同出海杀敌。”
“你与晋总管情投意合,奈何人言可畏。若朝廷赐婚,名正言顺,可堵悠悠众口。”
“情投意合?你这情报也不咋的。”献玉纵声一笑,斥道,“荒谬!姑奶奶与谁相好,与谁亲近,用得着看人眼色?用得着朝廷正名?”
“原来是晋总管一厢情愿,哎呀,徐长风白白翻了醋坛子。”溪合说得似闲磕笑谈,又稍显失望地道,“妇人不能封官,以郑国华与张晋的资历至多许个游击将军,官职在参将之下,只能听命徐长风。”
“不稀罕。”献玉断然拒绝。
“莫要急着拒绝,慢慢思量好好商议,想通了传信栖彩楼,张千木是个耐心极好的总督。”溪合柔声相劝,顿了顿又道,“一个月想必够了,再长不好对朝廷交待。”
“没别的话,赶紧滚。”献玉面色愠怒。
心绪乱,心神动荡。甚好。溪合不再多言,款款行出门外,在马浪跟前停步,“只要蓝鲸帮不与水师为敌,朝廷即往不究。马帮主若归顺朝廷,许游击将军之位。”
“俸饷几何?”马浪嬉皮笑脸的不正经。
“从三品之职,俸银二百三十一两,养廉银四百两。”
“凑凑合合够爷买酒喝。”马浪说着又撇撇嘴,“官位比娘娘腔低,浪爷可不乐意。”接着又高声呼喝,“听命徐长风,被娘娘腔指使,孙子才干!”
众人哄堂大笑,溪合亦莞尔一笑,款款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