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方破晓,一行四人从侧门而出。
张千木的家很好找,离府衙两条街。转了一圈,四人寻了必经小馆坐下,要了些茶点,边吃边等。人渐渐多了起来,闹闹嚷嚷中,张府大门打开,一个面容清癯身着长袍的老学究迈步而出,身后跟着一名老仆、两名侍卫。步履慢慢悠悠,时而与相熟的摊贩百姓点头致意。还未走到小馆前,老板娘已豁开嗓门招呼,“张大人,要不要来碗面?”
“吃过了。”张千木捻着灰白短须笑回、深陷的眼窝里流露着坚毅。
“明儿再来。”老板娘不忘拉生意。
待他走过,献玉问老板娘,“张大人吃面给银子吗?”
“一个铜板都不会少。张大人是个好官。”
一不骑马,二不坐轿,还是个小老头,确与以往的官老爷不同。不远不近地跟着,眼看他要踏上府衙石阶,献玉扬声叫道,“张大人留步!”
张千木似乎习惯了,顿住脚步转过身来,身旁老仆挺起胸膛问道,“来者何人?欲求何事?”
“青竹帮献玉。”她大步向前,笑道,“与张大人讨杯酒喝。”
老仆一个机灵挡在总督身前,张千木脸露震惊,上下打量她,英姿飒爽、卓尔不群。贴身侍卫如临大敌,忙不迭拔出刀来,惊恐大叫,“有刺客!”
呼啦啦地,府衙里冲出数十兵丁。
献玉面不改色地走向张千木,松月、阿梅、阿荷紧随其后,侍卫竖起钢刀警告,“不要再过来!”
府衙门前如此大的动静,瞬间人群便围聚过来,指指点点、交耳私语。
“没有武器。”献玉张开双臂,原地转了一圈,“张大人如此待客,怪不得与我夫君谈不拢。”
身为匪首,不带刀剑,不带部下,带着三个侍女就敢直闯两广总督衙门,让人不得不惊叹她胆识超然,张千木抬手示意众兵将放下刀,捻着短须道,“久闻献帮主巾国不让须眉,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里面请。”
小老头还颇有胆识,不惧她的威名,献玉拱手,“请。”
“本官虽不好酒,小酌两杯的兴致却还有。”张千木未往议事正堂,走向偏厅。
二人方落座,献玉打开天窗说亮话,“请教大人,凭何判定青竹帮与徐长风战力相当?”
“船炮、火药、人手。”
“乍看确实如此。不过,南海四帮素以青竹帮家底最为深厚,旁的不说,青竹帮船坞的造船技术及能力放眼岭南,可匹敌者,唯有我九叔。”端起侍者筛好的酒,一饮而尽,“徐长风只会买船。”她都懒得提还有炮场。
张千木深陷的眼窝微微抖动。
“青竹帮常与夷匪交战,有些收获,手气好捡了两条船,比之米艇大两倍,炮位多三倍,射程多几里。上回和徐长风对峙,船还没修好,让他得了便宜,如今再战,徐长风必输。”
“既如此,献帮主为何还亲自来?”
“互相给个机会,谈不拢接着打。”献玉举杯带笑,“青竹帮帮众两万三千一百二十一人,大小船只三百四十七条,大炮一千三百一十五门,兵器一万两千七百九十八件,火药一万五千八百斤,够打一阵。”
张千木捏着酒杯小啜两口,又放回桌上,捻着短须,沉吟半响,“私兵私船之事,实难商確。”
“徐长风如何能行?”
“谈和之后自会重编。”
这种条件都答应,徐长风的脑子定是让门夹坏了,“假如你是我,初被收编,没几个使得动的手下,便是官居提督,也是纸糊。”
“若不重编,你必佣兵自重,威胁朝廷。”
“五千人,掀不起风浪。”
“你登高一呼,又会有多少人听命于你?”
“官家的饭好吃,谁愿拿命冒险?”
张千木微微一愣,不再言语,端着酒杯又迟迟不举,听她所言,不似虚夸。不应承,战事必将再起,朝廷已不堪其重。应承,不好对圣上交待之余,十有八九招至同僚嘲弄。若将她抓获万事迎刃而解,可是万一抓不住……后果不堪设想,念头一闪既逝,左右权衡,上下思量,一时不得破解之道。
门外守卫来报,“青竹帮晋总管、容家九姨太求见。”
“传。”张千木道。
消息传得真快,广州人民的八卦能力强得很嘛。献玉朝匆匆而来的阿晋丢了一个稍安勿燥的眼神,阿晋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溪合照例福了一福,与众人道,“商行刚得的消息,英夷舰队重返南海,估摸着很快便至雷州湾。”见献玉闻之色变,又道,“英吉利领事馆不知从何处得的线报,道我朝纵容水师假扮海盗,横行南海抢掠商船,此行出动皇家舰队必要朝廷给个说法。”
“不要脸。”献玉啐道。
“岂有此理。”张千木一脸怒容,酒杯摔在桌上,起身走了两步。
“舰队来了几条船?”献玉问溪合。
“这便不知了。”溪合盈盈入坐。
“英夷两年未踏足南海,此番突然出现,只怕不好应对。”阿晋分析,与献玉低声商议,“派人通传华叔?”
献玉点头赞同,想了想又道,“英夷吃过磁石洋的亏,又不熟识水道,多半会避开千屿山,直奔广州城。”
“徐参将急报!”又有守卫来报,老仆上前接过鸽信,打开来递与总督,张千木看完,半晌未语,低叹一声,“茂名守军与之大战,伤亡颇重。十四条夷舰已往广州而来。”
张晋看献玉的眼神又多几分崇拜。
“听闻,英夷皇家舰队装备极为精良、火炮凶猛,纵横东西洋面,几无敌手,可谓睥睨天下。”溪合半条斯理地道,目光瞟向献玉,故意挑恤,“有没有兴趣过个招?”
“英夷舰队是为英夷商行出头,和兴记乃英夷商行的保商,你打的到底什么算盘?”献玉越发看不清楚。
“买卖嘛自然要与英夷做,但不能任由其宰割,亦不能由着他们骑到头上来。如此,南海需要强大的水师成为商行后盾。如此,小妇人甘当说客,极力撮合。”
“命徐参将前去迎敌,不得放英夷入珠江。”张千木下令。
“慢着。”献玉道,“此刻让徐长风去阻击英夷舰队,只会徒添伤亡。本帮主有一计,不费一兵一卒,可退英夷。”
“哦?”张千木顿生兴趣。
“只不过,大人应承全部条件之余,还有一条,严禁十三行私卖鸦片。”说话间,献玉与溪合四目相对,目光里是寸步不让,别以为她不知道英夷舰队此番前来就是给英夷商队开路,英夷商队要卖的多是鸦片。
“一言为定。”张千木未假思索。
“有我在一日,和兴记不赚那黑心银子。”溪合应道,“你且说说,是何计策?”
“放夷兵入珠江。”
众人面面相觑,唯有张晋如梦初醒,喜笑颜开。
献玉从袖中掏出一张海域图,指着虎门一带,“建个二三十座炮台,环环相扣,便可封锁珠江。凭它夷舰,也不敢造次。”
张千木捻着短须凑过来看了看,明白个中奥妙,“建一座炮台费时少则一年多则两年,费银至少五千两,二三十座炮台……”上报重修虎门两座炮台,兵部尚且不肯。奈何府库空虚,连修造霆船都无处拨银,遑论炮台,如此窘境,他无从言说。
“这个位置封锁珠江,火炮射程至少五里以上,这等火炮,一门差不多五千两银子。多了也没有,先借你几门。”献玉云淡风轻地道,“至于炮台,郑堂主恰好自吕宋习得新法子,半月给你建几座。”
张千木将信将疑地望着她。
“海盗头子送东西,确实难以置信。”献玉自我解嘲的笑了笑,转念一想,“本帮主留在府衙,陪大人一同应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