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师遭遇水龙卷,损兵折将,献玉连给妈祖娘娘上了三柱高香,她相信,举头三尺有神明,多行不义自有天收。
趁着外敌气势消亡,加紧整理帮务。
整整一个月,她埋首于案前堆积的账簿,虽有张晋在一旁细细解说,她依是甚觉吃力。
不比落沙岛,青竹帮家大业大,生齿繁盛。平日她见七哥一目十行的盘账,总觉是件极轻巧的事。到了自个儿手上,才明白那背后,必然付出过不为人知的努力。
船坞、炮场,她还懂些皮毛。瓷坊、却是门都未摸着。
如七哥般甩手给阿晋、华叔?自无不可,那得在她窥见个中门道之时。
指尖肿胀,算盘噼啪作响,翻开下一页。
张晋默默地站在一旁。见过她在栖彩楼的放肆潇洒、在黄埔船坞的恣意明媚,在落沙岛的霸气侧漏和在千屿山的幸福满溢……而眼前的人,内敛专注,浑身上下紧绷着,充满防备之意,随身的七星剑仿佛随时会出鞘。
在她身边这一月,除去面对启南明月时展露笑颜,皆是肃穆严整,面容冷冽。他不知,如何做才能让她开怀,但至少让她稍做歇息,“七嫂……”
“姐姐,华叔回来了,和彩娘一起。”松月来得急,语气中透着惶恐。
献玉的手压在木珠上,双唇闭得更紧。
张晋泯了泯嘴唇,后话咽入喉中,也不必开口,她没得歇了。
栖彩楼,是七爷苦心经营的地下情报站。素由七爷直接管控,彩娘亦只听命于他。便是七爷接任帮主后,亦无人将栖彩楼与青竹帮扯在一起。知晓个中利害关系的,更是屈指可数。彩娘公然上岛,那……
为表诚意,派华叔给彩娘送去她的亲笔信。这个结果献玉也始料未及,失去栖彩楼的消息,青竹帮与睁眼瞎无异,后果不堪设想。
跟着郑国华进门的人,身着黑衣,头戴黑纱锥帽,可谓裹得严严实实,难以分辩,但那温柔袅娜的步态,她却熟悉,站起身,“你们都出去。”
厅内只剩她二人。
除去黑纱锥帽的彩娘,未施粉黛一脸素净,眼圈红肿,形容憔悴,满脸悲愤,“你与七爷成亲,我不知有多高兴?想你身手了得,护住七爷轻而易举,可你呢……”
没护住。献玉垂下眼眸,在心底应道。
“谋杀总督,那是灭族大罪。为了你不可企及的私怨,七爷殚精竭虑。杀了孙毅又能怎样,你富良江的兄弟会回来?七爷会回来?”
不会。她从未想过用七爷换孙毅,狗官不配。可纵有万语千言,却说不出一字。
“你恨鸦片,在水道设关卡截商船,你以为这样就断了鸦片之路?天真!云南,贵州、四川多少人在种?云贵边境的骡车上拉着多少生烟膏?这几年,广州城里的鸦片烟银价哄涨十倍有余,鸦片就是银子,挡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你能挡多久?”
这些七哥从未提及,她更是万未料到,声低如呓,似在自我催眠,“朝廷禁烟,何至于如此明目张胆。”
“朝廷还禁娼,得翠洲的十里花甸关门了?”
眼泪无声而下,死了那么多兄弟,竟都是白死了。明明没有做错,却像错得离谱。对错不分,正邪难辨,这吃人的世道,要如何抵抗?
咯咯咯,纯真的笑声夹杂着轻快细碎的脚步声,小启月没头没脑地往屋里跑,芳信抱着启南追过来,松月将小启月一把抱起,小声地哄着,小启月不依,嘴里呜里哇拉地叫,小身板乱扭。
彩娘移步到窗口,望着兄妹二人,面色渐渐平行,眼神里透出温柔,喃喃地笑道,“真像,哥哥眉眼间尽得七爷神韵,妹妹全得了七爷的模子。”
献玉早就拭净泪痕,“妹妹淘气,时时招惹哥哥。”
“带我去看七爷。”
坟边,曼珠沙华摇曳。
彩娘在墓前伫立良久。十一年前,栖彩楼原叫香满楼,老东家经营不善,只迎些贩夫走卒,姑娘们愁于生计,又被临近天香阁、得翠馆的姑娘羞辱,常跑去后面的苍山哭闹发泄,甚至寻死觅活。她也不例外,听闻老东家要将她卖去花甸当二等珠娘,她便去竹林里哭了一场,白布悬上打好结,脖子都伸进去,两眼一闭双脚一蹬,却没蹬动那张凳子,被人踩住,说,半身入棺材的人想活,好好的人却想死,不如换换?
那时,她才发现,苍山忽地多出来几间屋子,多出一位清瘦公子。
不多久,他便成了香满楼的新东家,没几日,相连几座酒馆茶肆的东家也换成了他。众姐妹无处栖身,惶惶四散之时,她被招至苍山的竹里馆。
依然记得七爷漫不经心的话,“打理青楼,非我所长。你自小青楼长大,姑娘们与你亲近,往后你还是管事,当家的。”笃定的语气,似托付给相识多年的亲眷。她在香满楼出生长大,娘亲去后,她无亲无故亦无处可归,救命之恩,提携之德,自当以命相报。
她虽是当家的,凡大事必上竹里馆请命。譬如,她提议将香满楼和其他几家修葺翻新。七爷说甚好,一修便修得如江南名苑,格调非凡,改换门庭挂上栖彩楼的金字牌匾;又如,她说可请些有名头的姑娘来压场,七爷便将广州城最红的溪合姑娘招至楼中不说,还进了数位风姿绰约的江南姑娘。
诸如此类,不枚胜举。
不过两年,栖彩楼已是岭南百十家寮馆中的翘楚,成了名门贵胄、富商公子才有资本踏足之地。人都道栖彩楼的管事妈妈手段了得,她亦是一笑了之,从不回应。
至于七爷当初为何买下苍山脚下一众酒馆茶肆,她私下诸般推测,说他早就看上这块风水宝地?谈不上,当初顶多算是块烂泥地。想必中意某位姑娘?全然未见苗头,见了天姿绝色的溪合姑娘也是淡淡的。借机敛财?也说不过去,栖彩楼对姑娘丫头并无苛待。合计合计,以当下日进斗金的势头,七爷也就将将值回本金。
终于有一天,她得了机缘相问。
那日,七爷在山亭中摆了一盘棋,左右手互弈。听她回禀完送四千两银子便能多载生丝,七爷甚为开心。见她相问,一枚黑玉棋子夹在指尖左右转动,漫不经心地道,“商行里喧闹,修习心法宜静,难得寻个中意的清净之地,隔三差五有人来哭,实在闹得很。”
苍山西临珠江,东面山势陡峭,猿猴难攀。北面华林寺,佛门清净,界址分明。南面一众青楼酒肆,再往南便是林立的夷馆商行,星虹记总柜就在二里开外。她总算明白,修葺栖彩楼时,为何沿着山脚修建一圈十余尺高的院墙,将苍山与栖彩楼隔绝。为避人耳目招人口舌,又专修一条秘道供她送流水簿上山。
苍山之上,除却如影相随的绝世高手哑伯、一屋飞鸽、便是鸟虫走兽,再无人影。做了这么些,原是取一方清静。
好清静的人她见过不少,清静成癖的只见了七爷。但不知为何,七爷此种癖好,令她莫名心安,疑云尽散,自此死心塌地的效劳。
眼中泪花闪动,那日一番争执,令她重生为人。海风呜咽,海鸟啼叫,她哽咽着,“七爷,您安歇吧,彩娘定会遵守诺言。”
见献玉面露狐疑,接着道,“七爷与你成亲前,嘱咐于我:有朝一日他不在,栖彩楼听命于你。”
献玉想起来了,怪不得,那日在竹里馆的山亭里,彩娘用异样的眼神看她。
“新到的消息,孙毅已辞官解职、告老还乡。水师惨败,朝廷怒不可扼,新任总督福义良快马上任,不日或有战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