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到唇边,复又顿住。献玉望着阿晋目光闪烁,他说了什么?耳旁风过,嗡嗡呜呜的,听得不甚真切。
“肝脑涂地,唯命是从。”蓝虾蟆、黄主事并几个小头目主事皆握拳于胸口,信誓旦旦。
没有听错。她不聋,只是太过意外,担心听错。
她也不瞎,帮中不乏推举他当帮主之辈,甚至多过华叔。轻晃着酒壶,酒喝得也快见底,盯着阿晋的眼神锐利,“为何?”
别说什么报栖彩楼搭救之恩,她已没那么天真。
“报恩。”
献玉纵声大笑,她看起来有那么好骗?生儿育女耽搁两年,就成了无知的婆娘?笑得胃里的苦涩返至唇间,反问,“你信?”
“和报仇。”
这倒新鲜,“说来听听。”
阿晋扫了一眼几个手下,几人识趣地退至几丈外,“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十有八九是尘封往事。七哥甚少提及他的过往,只知他是七哥海上所救,长相出众兼之聪颖过人,多得器重。先前也甚少交道,在千屿山熟络之后,也从未听他提及此事。观其举止,他并不想其他人知其秘辛,心腹亲信亦排除在外。
年纪轻轻,好深的心思,“是谁?”
“广州水师。”阿晋眼神悠远,含笑的面容隐着淡淡的哀伤,“被七爷搭救以前,我有姓氏。我家祖上从商,到爹爹已是第三代。五岁时,娘亲病故,我就去商行帮手,却被姨娘打压得只能装傻充愣,不知怎么地痴迷上炮制各式小玩意儿,姨娘倒不管我了。爹爹奔波在外无暇顾及,他们视我为废才。后来,商行欠下巨额债务,朝廷勒令抄家还债。姨娘席卷家财逃走,爹爹带我投奔安南远亲。过虎门时遇水师勒索钱财,爹爹无银可奉苦苦哀求,水师却不依不饶,爹爹强行闯关时遭水师炮轰。”
“原是朝廷要的人。”怪不得只字不提,隐性埋名,“你真名叫什么?”
“张晋。”
“找到仇人了?”
“没有。找不出来。”像是知道她会问什么,张晋释疑,“爹爹趁天黑出海,遭遇水师时又将我藏在舱内。我浮着木板被七爷救下时,水师早已不见踪影。直到去年,终于知道,那夜虎门洋面上聚有千余水师官兵,无从分辨。也不想再分辨,他们都该死。”
怪不得他对水师的兵力武库如数家珍,怪不得大战两广水师那日,他竭力阻止停火,不过,“两广水师本就是青竹帮的死敌,你当帮主岂不更有利?”
“七爷七嫂与我恩重如山,阿晋九死难报万一,何况一帮主之位。”掏心掏肺,极为诚恳,“只有七嫂当帮主,青竹帮的实力才最为强大,天涯盟才能持续,如此,方能碾压水师。”
后一句才是真谛,献玉一直盯着他,试图从他盈若秋水的眸中读出真意。良久,她看到了赤诚,干净的赤诚。
“走,为了我们共同的目标。”面对水师,不,任何敌人,她不会再有半分犹疑、软弱。七哥用生命教会了她,何谓真正的铁石心肠、心狠手辣。
远远地,她就看见郑国华带碰上几个头目站在珊瑚屋前,不消说,是在等她。尚有百步之距,郑国华迎了上来,十步外站定,“李堂主自割了舌头。”
言出必行,没有丝毫转寰的余地。
献玉眉心皱起,概然一叹,“敬他是条真汉子,让吴大夫好好医治。”可以预见,李富贵定然宁死也不肯屈居在她之下,“他还说了什么?”
“没有。”郑国华说着呈上一枚白玉竹叶,“这是他的堂主信物。”
连堂主之位都放弃,果真铁了心。献玉接过白玉竹叶,轻轻长叹,他的离去,青竹帮如断一臂,着实太可惜。
那华叔呢?目光斜斜地落在他身上,她不善猜度人心。
郑国华目光扫过她身后的阿晋,掌管船坞、瓷坊,与炮场的兄弟结交甚密,又得蓝虾蟆投至麾下,可谓左手掌银右手掌人,盯他三日,千屿山推他任帮主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今日,他正在李富贵处劝慰,一听到他带人来珊瑚屋,连忙赶来。远远望见他握拳在胸,一颗悬着的心才算放下。
七爷是他看着长大的,品性、抱负他都看在眼里。相随相伴十余年,他深知,七爷一直在为郑家默默地付出、为青竹帮更是呕心沥血。
“为青竹帮的将来,为启南少主的明天。”沉郁的语调,衬得那张岁月刻画深刻的脸褶皱更深,握拳于胸的黝黑手背青筋外凸,“恭请七嫂就任帮主,唯七嫂之命是从。”
闻讯而来的大天昆、马脸何等人喜出望外,皆握拳于胸,高声附和。
“刚到的消息,加急。”松月快步而来,递上绑了红绳的小竹筒。
栖彩楼的,献玉打开竹筒,展开小纸条瞥了一眼,递还松月,“念。”转身往山坡而去,眼中有泪,唇边带笑,她迫不及待要说与七哥听。
“水师遭遇水龙卷,孙毅落水得救,卧病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