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看着周雁手臂上的东西,面面相觑。看来这咒术是人活着的时候就被下了的,只是不知道会不会致死。
周雁小声啜泣道:“连公子,我知道你是长天派的捉妖师,你们长天不是一向最侠肝义胆了吗?求求你,救救我吧,我不想死,我不想像穆司珏和郑亭亭一样结冥婚!”
周雁看起来弱不禁风,力气倒不小。她硬生生地把其他三人都挤开,整个人踉跄着跪到连绝盈脚边。
贺元岁被推得最狠。她虽是修习法术之人,却因为身量娇小,加上那瞬间根本没有防备,差点摔倒在地。她慢悠悠地站直,看了一眼梨花带雨的周雁,慢悠悠地说道:“看来周姑娘只想要长天派的连少侠来救她。那我们这些闲杂人等就先走了?”
周雁忙解释道:“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太害怕了……”
贺元岁微微笑着看了她一眼,自顾自往前走去。
连绝盈看向她的背影,无奈道:“元岁,走慢些。”
贺元岁本就是开玩笑,她还不至于和一个向他们求救的普通女子生气,虽然刚刚有句话让人觉得非常奇怪。为什么周雁会说出那个词呢?
她乖乖放慢了脚步,竖着耳朵听他们在后边说些什么。
连绝盈又正色道:“周姑娘,你先起来。”
一旁的简寒枝忙把她扶起来,温声问道:“周姑娘,是只有你一个人出现了这种症状,还是其他人也这样了?”
周雁摇头道:“我不知道,只是刚刚突然觉得胳膊疼,扯开袖子一看,便是这样了……各位捉妖师大人,你们知道怎么解咒的吧?救救我吧!”
秦怀璧抓过周雁细细的手臂端详一番,开口道:“她这个没有穆司珏身上那个严重。会不会是随着时间推移,身上溃烂的地方越来越多?”
简寒枝道:“可他的确是砒霜中毒身亡。中了诅咒后还吃了砒霜,是生怕他死不透吗?”
连绝盈道:“我们先理一理故事的时间顺序。
第一天晚上,穆司珏为庆祝自己即将走马上任,在酒楼摆了宴席,请了当年至诚书院的同窗和师长。这时候他的身上应该还没有出现异样,据看到的人说,酒足饭饱,宾主尽欢。
第二天晚上,有一只妖怪在南边的坟地变出一间客栈,这是她惯常用的伎俩——吸引过路人进来住宿,然后吸干精气,她需要人的精气来掩盖自己的妖气。但令人想不通的是,这只妖怪不知道为什么摆了喜堂,替穆司珏和郑亭亭这两个素日没有交集的老同窗办了婚礼,他们还亲笔写下了婚书。这时候,他们应该已经中了诅咒。办完婚礼后,两人被喂了砒霜,毒发身亡。
第三天早上,他们的尸体被人发现,因为喜服和婚书,镇上的人们纷纷揣测他们是殉情,并把整件事传的沸沸扬扬。而我们因为正好目睹了妖怪带着活死人们布置喜堂的场景,而帮助白大人将整件事定性为妖怪作案。而我个人,更倾向于妖怪寻仇。”
贺元岁转过身来,她拨了一下自己的耳环:“连尽,你说的我基本都同意。但有一点,为什么是,办完婚礼后两人毒发身亡,而不是两人毒发身亡后办的婚礼?”
“你傻啊,”秦怀璧脱口而出,“两个死人怎么成亲……”
话还没说完,他就停顿了一下:“等等,她刚刚说……”
周雁原本正战战兢兢地听着连绝盈的分析,此刻却疑惑地看着面前的四个人,不明白他们为什么突然看向自己。
贺元岁向周雁走来,她一边走一边轻笑道:“周姑娘,你刚刚跑过来向连少侠求救的时候,说了一句什么?”
周雁心中无端惊恐起来,明明面前这个姑娘看起来娇小秀气,眼神却仿佛把她看穿了似的。
“你说,你不想和穆司珏和郑亭亭一样结冥婚?”贺元岁加重了语气,“你是今天第一个说他们是‘冥婚’的人。其他人说的可都是殉情。”
周雁解释道:“两个人穿着嫁衣死在一起,冥婚也好,殉情也罢,有何不同?”
“所谓冥婚,是指至少有一方已经死了,才能说是冥婚。更多的,是指让两个已经死去的人结为夫妻。”贺元岁挑了挑眉,“为什么在镇上百姓传了一天他们是殉情的情况下,你脱口而出的会是冥婚?周姑娘,当时你想到了什么?”
周雁的眼泪又一次掉下来,不过这一次,她是被吓到了:“我……”
贺元岁继续步步紧逼:“其实你知道穆司珏和郑亭亭先前究竟有什么渊源的吧?而且,这个渊源和冥婚有关,你也参与在了其中。所以今天一听说他们穿着嫁衣死在了一起,你的第一反应和别人不一样,不是殉情,而是冥婚。你脑海中,想到了当初的那个渊源,对不对?”
她看着周雁即将崩溃的样子,感觉答案即将浮现在她眼前:“周姑娘,你请我们救你,当然要把整个故事全盘托出,我们才知道从哪里入手啊,不然……”
周雁被逼的无路可退,她似乎要惊恐地叫出声,恍若惊弓之鸟般颤抖地蹲下,愣愣地看着元岁。
贺元岁眯着眼睛笑道:“不然我们怎么帮你……”
“够了。”连绝盈冷冷地打断她。
他将周雁从地上拉起来,安抚道:“周姑娘,我会救你的。你的咒,只要收服下咒的人或妖怪,就可以解除。你不用担心。”
说罢,他就径直向前走去,一句话都没有和贺元岁说。
周雁这才回过神来,跟在他后面不停地道谢。
贺元岁不明白连绝盈为什么会突然生气,他的语气从来没有这样冰冷生硬过。而且,周雁明明快要说出某些尘封的真相了,他怎么……
元岁无端委屈起来,她听着连绝盈对周雁的语气,和他当初第一次见到自己时一模一样。他对每个向他求救的姑娘都那么好吗?
而且,被他冷冷打断也不是什么大事。从小到大,对她态度差的人数不胜数,哪个不是被她抛之脑后或者在心中骂上两句再抛到脑后,从来没有往心里去过。
怎么这一次她觉得这么委屈。
一定是他那张脸的问题,林烬才不会对她这样。
秦怀璧在一旁幸灾乐祸:“现出原形了吧。”
她眨巴眨巴眼睛,把眼泪咽回去道:“你说什么?”
秦怀璧指了指前面:“长天的派训是为众生,意思就是帮人没有理由,救人没有理由。你刚刚那个样子,都要把周雁逼疯了,就是官府断案也没有这样的,更何况周雁还算是个受害者。连绝盈肯定是被你吓到了,那样子,高高在上,势在必得,仿佛为了真相可以不择手段……”
贺元岁迟疑道:“可我就是这种人……他应该知道的啊,黎破岩都死在我手上……”
“那时候九死一生,和现在能一样吗?”秦怀璧叹了一口气道,“他知道你偏激,却没想到你这么极端。现在看出了端倪,就马上跑了。这就是他对真正的你的态度。”
寒枝在一旁犹豫了半天,但还是开口道:“元岁,你刚刚,确实太凶了点……尤其是最后的那个笑,怪渗人的。”
元岁听了这话,愈发难过了。这才是真正的自己,一块古怪的石头,又冷又硬,被人讨厌也是情理之中。
秦怀璧看着小贺委屈巴巴的模样,心中反而觉得这是件好事,至少让她看到连绝盈和她不是一路人,也就把他和林烬区分开了。
他这朋友当的,比亲大哥都操心。
是夜,几人找了一家小旅店,勉强挤了一宿,打算明天夜袭幻境客栈。周雁害怕,不敢回家,便也和元岁和寒枝住在了一间房里。
贺元岁不知为何,一口气憋在胸口,像吞了一块烫豆腐,吐不出来,咽下去又嫌烧心,她在床上翻来覆去,摸着脖子里的坠子,最后还是走出房门想散散心。
一开门,便看见连绝盈站在她们门口,背挺得很直,像翠竹一样俊秀挺拔。
她把门从外面关上,不知该说什么。
连绝盈看着她,慢慢开口道:“外面没有点灯,你出去可能会看不见。”
她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这么快就和她说话。她原本做好了冷战的准备,此时却也立马回答道:“你怎么还没睡?担心周姑娘?”
“嗯。我怕她的咒半夜加重,你和寒枝姑娘没办法应付。”连绝盈慌忙解释道,“刚刚的事,对不起。我只是不认同你的做法。不该让你不明不白地看我脸色。”
他心中明白朋友之间有分歧是无比正常的事,海纳百川,既然意见相左,也没必要互相说服。贺元岁机敏,灵巧,这是她的好处。但他刚刚看到她逼问时的样子,心中不知为何,还是希望她可以更耐心一些。
他生气的不是贺元岁,而是自己。自己居然想要改变朋友的行事做派,想让她变成另一个人,这种事谁干得出来?
温柔,谦卑,耐心,这些是好东西。却不是贺元岁。
半夜引黎破岩踩陷阱,计划一张符炸如清洞,千百人前揭发敌人面不改色,把刀戳进黎破岩的心口,常常用骗人的方式得到她想要的东西,不管是害怕还是生气,都会勾起嘴角笑起来,这才是贺元岁。
晚上常常看不清路,在他身边看到剑柄上玉石的光就会很开心;第一次见面时,在他面前像个小孩一样大哭起来;对着月亮伤感地说这世上真是没意思;在火堆旁说连尽这个名字很好,她很喜欢尽;安慰他说善良是这个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会因为朋友有了心上人而傻乐,这也是贺元岁。
她仿佛一把锋利的匕首,但他却不怕她伤着自己。
贺元岁不知道连绝盈想的这些,她只是觉得连绝盈小题大做了些,自己倒也没有看他脸色。既然误会说开,也就没有那么难过了。
“是我不好,太心急了。”她坦然地笑笑,“明明有更好的调查方法,却去逼问向我们求救的人。除妖师是保护百姓的,不是让百姓害怕的。”
连绝盈道:“长天派一直都以守护苍生为己任,从小到大我一直觉得,救人的时候,不需要被救的人向我们解释什么。救人远比真相更重要。所以,我才打断了你的话。但我仔细想了想,你寻求真相也是为了救人。”
贺元岁摇头道:“不,其实我格局很小,从来没有想过拯救苍生这种事。我只觉得,把眼前的事做好,就够了。像今天,比起救人,其实我更好奇整个故事背后藏着的秘密,这一群人究竟在互相隐瞒着什么。当时的我只想着去解谜,逼问周雁可以快速获得谜底,所以才变得这样激动。以后,我会多考虑救人。”
她鬼使神差道,眼神十分真挚。不知为何会说出这些话,也许只是想看见这张脸上的笑容吧。
连绝盈果然笑了,笑得很淡,不是她脑海中那样自信满满的笑容,却也让她很高兴。
“以后,我也会多考虑真相。”
他这样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