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聚集着一群人,他们神态各异,却都紧紧地盯着门上出现的女人阴影。
“阿强,你奶奶常常会搞混你和你爹,对吧?”贺元岁问道。
阿强点头道:“是啊,奶奶她年纪大了,已经不认人了。她见着小辈,有时候脱口而出的总是我们父辈的名字。虽然我长相随我娘,和我爹长得一点都不像”
贺元岁看着青杏道:“所以,她之前叫婉秀的名字,是因为看到了婉秀的女儿,也就是当时一直跟在刘红灵身边的青杏姑娘,窗边地上的桂花油也是你洒的吧?”
青杏冷冷一笑:“我也没想到,十年过去了,宋奶奶还记得婉秀,还认得出我。当时我只是临时起意,看刘红灵阴差阳错把自己吓得半死,真是可笑。就想再刺激刺激她,没想到她这么不经吓,居然从楼上掉下来摔死了。”
“那振夔也是你杀的?”刘掌柜似乎无法想象,面前这个柔弱的小女子是害死他女儿女婿的元凶。
“是啊,下点迷药,在山洞里把他的胳膊卸下来,再用他的剑划出几道伤口,等他的血流干,再把他的尸体拖出去等人发现。天这么黑,雨那么大,所有的一切都被冲刷得干干净净。我可是特意选了这么一天呢。”青杏看着刘掌柜,神态与先前卑躬屈膝完全不同,像是在看一只家畜。
“就像他们当年杀死你爹一样?”贺元岁心中并不笃定,但依然开口试探道。
青杏轻蔑地笑道:“本来我还不能确定,但那天我请人假扮算命的,到他们面前转了一圈说了几句冤魂缠身的鬼话,他们就坐不住了!他们居然一整晚都在说当年是如何杀死我爹的,真是生怕别人听不见。于振夔还说,要是真的有冤魂,就打他个魂飞魄散。你们听听,这世上居然还有这种无耻的人,杀了人,抢了人家的剑谱,还要把人家的魂魄打散。每次看到他们使出所谓的赤白剑法,我就止不住地恶心,我爹的剑法每一招,每一势,我都记得清清楚楚!落到他们手里,我才知道什么叫画虎不成反类犬。”
“你胡说!”刘掌柜似乎不能接受青杏所说的,“我女儿女婿当年还用赤白剑法斩杀过一只马腹呢!”
“马腹?从来都没有什么马腹。十年前出现在山里的是老虎,你那个只想着和于振夔双宿双栖的女儿就想借斩杀凶兽之名让你同意于振夔入赘,一切都是她策划的。我爹路经此地,原以为这里真有马腹,听到刘红灵的解释后也没有生气,反而把他们当成了朋友,想办法帮他们一起骗你们。所谓人首虎身,是请寿衣店的伙计扎的纸人,再用上几招蹩脚的障眼法,骗骗普通百姓绰绰有余了。没想到刘红灵和于振夔看到我爹自创的剑谱,起了贪心,残忍地杀死了他。十年后山上也没有马腹,是我散布消息骗你们的。长天派的人看到的马腹,不过也是我用当年的方法如法炮制罢了。”青杏垂下了眼眸,似乎在嘲笑这一切,“这一切可都是你女儿女婿亲口说的,我在门外听得一清二楚。”
“说杀人这种事的时候连隔音术都不用,这两个人真的在长天派修行过?”贺元岁不知道为什么,心中的话又突然脱口而出,她转头一看,果然,连绝盈出现在了门口。他没有进来,只是倚靠着门外的墙,背脊像以前一样俊秀挺拔。
怎么会这样?就算不跟他说话,只要他出现,就不能撒谎?
贺元岁头一次觉得现世报这三个字真是准。所以不要侥幸,报应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来。哪怕你死了,被钉在棺材里,老天爷都会把你的棺材炸开,对你说:“起来还债了。”
同时,听了青杏的话,刘掌柜茫然地说不出一个字。突然,他又仿佛抓到一根救命稻草一样大喊道:“不对,十年前我女儿他们可是亲手把马腹的尸体火化示众的,你既然说没有马腹,那他们火化的是什么?”
刚刚陷入沉思的连珂打断了他的话:“马腹是人首虎身,只要一个人的头和一只老虎的尸体拼起来,说是马腹也未尝不可。所以,萧士死后,妻子婉秀带着女儿进山为丈夫收尸,就入住了这家客栈,认识了当时脑子还很清醒的宋奶奶。婉秀说不定当时查到了什么,觉得丈夫的死因没有那么简单,刘红灵和于振夔又正愁没有马腹的尸体交差,便起了杀心。此时的婉秀孤儿寡母,在南镇人生地不熟,就算凭空消失了也不会有人去查,大家只会觉得她们回家乡了。所以他们一不做二不休,杀死了婉秀,把她的头割下来冒充马腹的头,又清理了剩下的一切。”
贺元岁拍了拍他的肩膀表示肯定,连珂看着她赶紧躲得远远的,表情仿佛吃了一只苍蝇。
连绝盈找的那个女人的替身怎么这么像。啧啧啧,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青杏冷笑:“你说的大致没错,不过,不是因为我娘查到了什么,是他们做贼心虚,和我娘打了个照面就觉得她要害他们。她一个弱女子能做什么?我看着他们杀死了我娘。于振夔还想把我也杀了,刘红灵却假惺惺地说这样太残忍,转手就把我卖给了人贩子。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跟着人贩子走南闯北,受尽了折磨,最后阴差阳错又被卖回了这里,成了刘红灵的贴身丫鬟。”
“他们完全没认出来我,有时还会像逗小猫小狗似的教一点法术给我和其他小丫鬟。从那时开始,我就下定了决心,一定要报仇。上天给了我这么好的机会,天时地利人和,我再不报仇岂不是辜负了。”青杏的笑容越来越狰狞,仿佛杀人的一幕幕在她眼前重现,“看到刘红灵吓成那样我真是想笑,赤白双侠,真是辱没了侠这个字。一个连迷魂药都看不出来,一个被我在灯罩上贴了东西就吓得从楼上掉下来,你们说这两个人滑不滑稽?不过也亏得他们斩草不除根,才让我有了杀他们的机会。”
“那你为什么还把你娘的小像贴身藏着?要是没有这张小像,就算我说是你干的,也没有证据。”贺元岁叹了口气,看着面前这个早已泪流满面却又扯出笑脸的小姑娘,心中五味杂陈。
青杏的语气变得柔和起来: “那是我爹给我娘剪的,剪的特别像。在我爹眼中,我娘就是那么温柔,那么美丽。这是爹娘留给我唯一的东西,我舍不得丢了。”
她又冲刘掌柜道:“既然你们都知道了,那明天一早,我就去官府。我们一五一十地把所有事情都说清楚,赤白剑法,赤白双侠,马腹,这些事让天下人都知道。我看这样也公平。”
刘掌柜一句话也说不出。
马腹复仇这件事就这样解决了。长天派弟子忙了好几天都累得不行,纷纷伸了个懒腰,又有几分遗憾地七嘴八舌讨论起来。
“我还以为这次真的能捉妖呢,特地穿了双新鞋下山来。”
“唉,不过姓刘的和姓于的两口子真不是东西,好好的一个家庭就被他们的贪念给毁了。萧士大侠也太惨了,飞来横祸啊。”
“你说师父会不会一眼就看出这件事和凶兽没关系,才派我们几个下山的?”
“那师父也太小看我们了……虽然我们确实没有帮上什么忙。”
宋奶奶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贺元岁弯下腰扶着她的手道:“老太太,这么晚了还把您叫上来,真是不好意思。”
“啊?什么?鱼香肉丝?我不饿!”宋奶奶笑眯眯地说道,“诶,德仲,……浅辙先生他……”
她指着连珂道。
“唉,奶奶,连浅辙大侠已经过世了,那是他儿子。”阿强哭笑不得,奶奶在这个客栈里做了几十年杂役,见过的江湖中人数不胜数,这么多父子母女的脸都能记住。但老了之后,奶奶就糊涂了,从不记小辈的名字,常常用他们父亲母亲的名字来称呼他们。
“奶奶,咱们下楼吧。”
“哎,好嘞。德仲啊,我好像还看到清文了。”
“哎呦奶奶,哪是清文啊?那是他女儿庆敏。”
“还有小秦,我多少年都没见到他了。”
“哪个小秦啊?”阿强在楼梯上回头疑惑地往后望了一眼长天弟子们,“哈哈奶奶,您看错了,这里没有小秦。”
长天弟子一见到门口的连绝盈便都把剑拔了出来,警惕地看着他。
贺元岁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觉得面前的情景扎着她的眼。她之前从来没有想过,连绝盈被名门正派的人用剑指着会是什么样子。被平辈尊敬,被长辈器重,被后辈仰慕,这才应该是连绝盈以前拥有的东西。
于是她缓缓开口:“你们几个,把剑给我放下。再说你们拔剑也打不过他,拔什么拔。”
自然是没有人听她的。
于是她径直走到连绝盈身边把他拉走了。
等到走到二楼,她才半是撒娇地抬头轻声问道:“你不是要睡觉吗?怎么,睡好了?还是放心不下?”
“放心不下什么?”
他的语气并不冷漠,还是和以前一样平和,甚至因为声音放低了,让贺元岁有了几分温柔的感觉。
“连珂,长天派,说不定,还有我?”
算了,贺元岁放弃了挣扎,说实话就说实话,肉麻点也死不了。
“我和长天派已经没什么关系了。”连绝盈仿佛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现在,你可以告诉我,我死了之后,都发生什么事了吧?来,绝盈,我们好久都没有秉烛夜谈了。”贺元岁打了个哈欠,她话是这么说,脑袋却觉得越来越沉。按道理说,棺材里睡了这么久,她居然还觉得困。
“秉烛夜谈?天都快亮了。”连绝盈道。
“那就,先让我睡会。是这儿吗?”说完,贺元岁数着房间号,打开第三扇门钻了进去。
连绝盈在外面为她把门关好,然后在门口久久驻足。
他感觉看到她之后心里有一块就轻松了许多,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轻松了。刚刚和狼妖打斗时受的伤,胸口的闷痛,全都没有了。真的很奇怪,贺元岁对他就是有这样神奇的力量,哪怕手无寸铁,哪怕前路黑暗,只要她在他身边,他就莫名其妙地多出了很多勇气。
毕竟他们初次见面时,就联合扳倒了一位穷凶极恶的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