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了好多梦啊。
贺元岁的脑袋昏昏沉沉,只能捕捉到梦中的碎片。
第一个梦里,她又刺了黎破岩一刀。黎破岩回过身阴阴地对她笑道:“我的刀还不错吧?”
第二个梦,她和林烬并肩站在长天派的大殿里,她笑着说:“我替你报仇了了!”林烬十分心疼地摸了摸她的头,身体慢慢变得透明起来。她随即伤感地意识到,林烬已经死了。于是她拽着他的袖子希望把他留住,林烬说:“元岁,不许忘了我”
第三个梦,兼善仿佛被涂了浆糊一般,死死贴在她手上,甩都甩不开。她在大街上哭喊着想把这把恶心的刀扔掉,可路过的人全都避之不迭,四处逃窜。只有一个人朝她走来,她眯着眼睛看了半天,刚要看清楚那个人的脸,就被一声巨响惊醒。
“啪!”是药碗摔到地上的声音。
刚刚的所有梦全都烟消云散,贺元岁一睁开眼睛就听见了贺期年和贺期霁熟悉的争吵声。
“连个碗都端不稳,你瞧瞧你还能做点什么?”
“贺期年,你还有脸说我?爹让你去向存月谷的医女们讨个安神的药方,你呢,只顾着和她们聊天……哎,爹娘,你们快进来,姐姐醒了!”贺期霁惊喜地跑到她的床前,“姐姐,你可醒了,你睡了好久好久,都快吓死我了。”
贺元岁揉了揉太阳穴:“不醒也要被你们吵醒的。这是哪儿?”
贺期霁道:“长天派的住所啊。前天晚上事情闹成这样,比武大会自然办不下去了。各个门派都已经各回各家,就是都多了一个任务——全江湖通缉凤画门信徒,抓到几个算几个。求如派从上到下所有人可就惨了,现在在被三大派的掌门审讯呢……”
贺夫人和贺掌门闻声进门,看到贺元岁醒了都松了口气,但贺夫人仍是凶巴巴道:“还知道醒过来。”语气就像小时候她溜出去玩时教训的“还知道回来。”
贺掌门心有余悸道:“你这孩子,怎么什么事都不和我们说。林烬的死,黎破岩暗地里做的恶,你想报仇的心,这些都可以告诉爹娘啊。”
贺夫人道:“我看啊,她是嫌弃我们不是亲生父母,才不会跟我们说贴心话。”
贺元岁笑着喝了一口期年递过来的茶:“母亲,你以后少说点亲生抱养这种话,我就和你们说体己话了。”
她又随即想到一个重要的问题:“现在江湖中的人都知道是我杀了黎破岩吗?”
贺期年道:“没有,爹娘怕影响你以后的日子,去求了各大派掌门让他们封锁消息。所以现在,天下人只知道黎破岩不敌众人,死在了恶斗中。姐姐,爹娘真的对你很好,所以以后能不能别那么生分,能不能把我们当自家人?”
贺期年这小子,从小说话就直来直去不懂弯弯绕绕,心里有什么就说什么。贺元岁听了这话也不觉一愣。她被贺家收养的时候已经记事了,贺掌门贺夫人对她不错。随着期年期霁陆续出生,他们对她的关爱就少了许多。整个青要派,她最亲的人还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林烬。虽然一起生活了这么久,但与贺家人,还是有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隔阂。
贺期霁见场面尴尬,忙转移话题道:“姐姐,黎破岩那把刀拿起来是什么感觉啊?是不是有一股邪气入体?”
贺元岁道:“是一种很痛苦又很可怕的感觉,会让你觉得被这把刀操控着,只想杀人。说到这个,那把刀怎么样了?”
“你舅舅已经当着各大派所有掌门长老的面把它销毁了。这你不用担心,”贺夫人皱眉道,“幸好早早就毁了。那个秦怀璧,还说什么凤画门的东西也有参考价值,要把刀借去观赏两天,谁知道安的什么心。真不知道连掌门怎么同意他自立门户的,搞不好到时候又搞出个凤画门……”
贺元岁惊喜道:“连掌门同意秦怀璧自立门户了?”
说曹操曹操到。
外头突然传来一阵铃铛碰撞的声音:“这位青要派的美貌姑娘,要不要试试我新制作的识妖铃,妖怪听了就会特别暴躁,普通人听了只会开心,很好区分的。叮铃叮铃,你听,是不是很开心啊?”
对面的女弟子见他长相俊秀,不自觉羞涩地点点头道:“嗯。”
贺元岁看着贺夫人的白眼翻上了天,就知道秦怀璧没好果子吃了。她随即披了件衣服下床想挡挡怒火,走出没几步就看见贺夫人的表情又变得十分克制。
“贺掌门,贺夫人,我们是来看望贺姑娘的。不知她今日……”连绝盈没有进门,只是在屋外恭敬地等候里面的回答。身后的秦怀璧还在推销自己的识妖铃,甚至把一个男弟子都逗得花枝乱颤。
“连少侠,你昨日已经来过一趟了,今日还这么劳烦。小女已经醒了。”贺掌门走到门口,也十分客气地说道。
贺元岁穿好衣服走出来转了一圈道:“我没事了。”
又关切地问道:“你呢,你当时下令让秦怀璧把大殿的半块屋顶都炸了,有没有被责罚?”
她的眼神炽热又真诚,完全不像在看一个还认识不到一天的男人。语气也是关怀又甜蜜,也许是还没从梦中完全脱离出来,她只要看到这张脸跟她说话,对她笑,她就高兴了。说的什么不重要,这张脸究竟是谁也不重要。哪怕知道是假的,她也想多骗自己一会儿。
连绝盈被她盯得有点不好意思,微微偏过头道:“父亲他们明白我当时是为了引开黎破岩的注意力,所以没有责罚我,只让我去调查简寒枝姑娘说的那件事。”
“那位姚县的知府,疑似修行凤画门法术的段景?是该好好查查了。”贺元岁又道,“听说秦怀璧可以自立门户了?”
连绝盈点头:“我父亲想了个折中的办法,若是他能在我的监督之下用自己的法术和法宝收服五只妖怪,便可以创立自己的门派。从长天到姚县,路途遥远,路经弱里,蔓渠山和侯城,一路上总会有许多妖怪。”
“你的监督?难道,你们要一起上路捉妖了?”贺元岁不知为什么心中冒出一丝喜感。这两个人出身不同性格不同行事风格更是南辕北辙,之前还是一见面就打的死对头。一想到秦怀璧要在连绝盈的眼皮底下讨生活,她就恨不得躲到被子里偷偷笑出声。
贺元岁想了一会儿道:“我和你们一同上路吧?”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凑热闹也好,散心也好,既然已经杀了黎破岩,她就要开始新的生活。
连绝盈没有反对:“好。我们打算明日一早就出发。贺掌门贺夫人没有异议的话,我自然也不会有。”
连绝盈也是个奇怪的人,乍一看闷闷的,其实非常通情达理,有时候通情达理得不正常。
贺掌门贺夫人均是一愣。
贺掌门沉思了一会儿道:“这么大的人了,是该出去闯闯。只不过小女法力低微,怕拖累连少侠。”
连绝盈道:“贺掌门不必这么说。贺姑娘聪明勇敢,是个很好的搭档。”
他心中也是这样想的。贺元岁是个怪人,脑子灵活胆子大,做事很是偏激又爱撒谎,但作为一起上路的伙伴来说,也不算什么大问题。虽然她看向他的目光有时也很奇怪,但他认为或许是如清洞救了她的事,让她把自己看做救命恩人心生感激,也是十分正常的。
贺元岁微笑道:“那就谢谢你啦。”
秦怀璧在后头听了半天,突然把贺元岁拽到一旁,语重心长地教育起来。
“小贺,虽然连绝盈和林烬乍一看好像长得很像,但你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他们俩长得很不一样。”
贺元岁不明白他怎么贸然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你仔细想想,上半张脸,林烬的眉骨要高一点。下半张脸,林烬是圆下巴,连绝盈是尖下巴。林烬眼睛旁边有痣,连绝盈就没有。”秦怀璧煞有其事,一本正经地分析道。
“还有性格方面,林烬桀骜不驯,还有点傲慢,只会对你好。连绝盈是江湖上人人称颂的三好公子,他对谁都一样,对谁都很和气。我跟你说这些,是希望你不要被表象迷惑了眼睛。别把一个人当成另一个人的替身,最后发现他根本不是你想象中的样子,到头来只会伤了你自己。”
贺元岁托腮甜蜜蜜地笑着:“行啊秦怀璧,你有几分长辈的样子了。林烬下巴圆是因为他那时候才十六岁,他如果能长大,一定也会长成连绝盈这种尖下巴的。”
秦怀璧惊愕道:“你是不是摸了黎破岩的刀之后也变成他那样的疯子了?我看你说话疯疯癫癫的,看着吓人。”
贺元岁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不就一起上个路,有那么夸张吗?连绝盈看着对谁都不错,其实对谁都很有分寸感。我不跟他保持距离他也会自动跟我保持距离的,放心。咱们明天早上见。”
不管身后秦怀璧七窍生烟的表情,贺元岁回过身与连绝盈客客气气道了个别,回屋喝药了。
一碗药喝进去,整间屋子寂静得不正常。
贺元岁奇怪道:“你们怎么不说话?爹,您不是同意我跟他们上路的吗?”
贺掌门贺夫人和贺期霁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开口。只有贺期年直愣愣开口问道:“姐姐,爹娘说你是看连少侠长得像林师兄才跟他们上路的,是真的吗?”
贺元岁一口药呛进嗓子眼。
“如果是这样的话林师兄好可怜啊,连少侠也好可怜啊。”
“咳咳咳。”
“姐姐,你真可悲。”
“咳咳咳咳咳咳咳。”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长天派山脚下的路上萧条冷寂。伴随着秋风瑟瑟,贺元岁抱紧了自己的剑和包袱。
只见路口有个孤零零的白衣身影正前后张望着,看到贺元岁时,那女子仿佛松了一口气地向她奔来。
“贺姑娘,你来了。”
贺元岁惊讶道:“简寒枝姑娘,你怎么会在这儿?”
问清原因才知道,存月谷弟子每年这个时候都会下山各自游历治病,待到半年后方能回谷。简寒枝医术低微不受重视,原本都是跟着几位师姐一起行动的。但昨日说了段景与独木春的事之后,谷中弟子都怕凤画门上门寻仇牵连到自己,纷纷视她为洪水猛兽。大师姐杜茗夕还公报私仇,随意给她安了一个“顶撞师姐”破坏门规的罪名,意在将同门师姐妹都与她孤立开。夜里喜欢四处溜达的秦怀璧见状自然不肯放过这个英雄救美的好机会,挺身而出夹枪带棒地讽刺了杜茗夕一番,还答应了简寒枝带她一同上路。
“幸好有秦大哥在,不然,我这一路也不知道该去哪儿了。只是,会不会拖累你们捉妖?”简寒枝不好意思道。
贺元岁心中暗暗嘲笑了几句秦怀璧爱招桃花,但多了个温柔的医女作伴,她心中还是挺开心的:“你放心吧,秦怀璧那儿法宝多,到时候借给你一两件应该不成问题。况且,我和连绝盈也可以保护你啊。”
简寒枝听了这话才放下心来。她看着贺元岁,一身青翠的绿纱裙一把长剑,一张娇俏的小圆脸,眼睛不笑像大大圆圆的杏核,笑了就眯成一条缝,真是人畜无害的模样。但她最羡慕的就是贺元岁在那么多人面前说话的时候,气势也不输给任何人,大声又从容。不像她,人一多就容易结巴。就连大声争辩,明明自己占理,还容易说着说着哭出来。
一身金色外袍的秦怀璧走过来的架势十分拉风,他这几天在比武大会上四处兜售也不是毫无进展。最大的收货是收到了五个忠心耿耿的门徒。他在前面走,后面跟着瞎子聋子哑巴和左瘸子右瘸子,其中两个瘸子差点跟不上。
秦怀璧停下脚步回过身,义正言辞道:“你们放心,等我这次回来,你们就是名正言顺的崇吾教五大天王。我不会忘记你们这几个元老的,只有你们不把我当小混混,这么相信我,我一定会混出个名堂来。”
瞎子感动道:“人家都是四大天王,我们怎么是五大天王。”
聋子感动道:“啊?”
哑巴感动道:“阿巴阿巴,阿巴阿巴。”
连绝盈那边就温情很多。来送他的只有连浅辙大侠和怀里抱着的小娃娃。
“你看他,听说你要出门,早早地就醒了说要来送你。”连浅辙无奈地笑了笑。
小娃娃拽着连绝盈青色的衣袖,奶声奶气道:“二叔,记得早点回家。”
连绝盈摸了摸小孩的脸颊,笑道:“珂儿在家好好吃饭睡觉,等二叔回来了一定陪你玩。”
小孩开心地笑了:“嗯!”
贺元岁在冷风中倚着大树,看着面前这几个人,心中很是感慨。
简寒枝是为了游历救人,秦怀璧是为了证明自己有能力担任一派之长,连绝盈是为了调查凤画门,那么她是为了什么呢?
真的是因为连绝盈的那张相似的脸,让她宁愿沉迷在虚假的幻梦之中了吗?
她摸着脖子上的吊坠——里面装的是林烬的小像,暗暗地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