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镇上还没来得及找到周掌柜的胭脂铺,四人就被茶摊前聚集的一群人吸引了目光。
只见一个大哥坐在正当中滔滔不绝,似乎在说书。见有人过来了,手中的扇子一展,似乎故意吊胃口似的不说了。引得底下坐着的人伸长了脖子。
秦怀璧挤到当中询问道:“这是出什么事了?”
大哥见有人询问,愈加唾沫横飞:“我们镇上的穆大官人和私塾有名的那位女夫子昨儿个晚上殉情了!”
连绝盈道:“这位先生这么说,可有证据?”
大哥一拍扇子:“亲眼看见的还能有假?我刚刚从衙门回来,亲眼看见衙役把尸体抬回来的。听说,是有人早上在南边那块墓地里发现的。两个人脸惨白惨白,穿着红艳艳的喜服,边上有一份合写的婚书。仵作验了之后说,这上面千真万确是两人的笔迹。婚书最后还写着什么死比目鱼还有什么纸线鸳鸯,要多吓人有多吓人。白大人看了一眼尸体,就说这俩人是昨晚上服了毒死的,让通知家人过来。”
贺元岁听了这话不觉笑道:“大哥,你说的莫不是得成比目何辞死,只羡鸳鸯不羡仙?”
大哥愣了一会,点头道:“好像是这个味。”
边上的人开始议论纷纷:“这穆官人和郑夫子,是不是当年在至诚书院一起读过三年书啊?”
“是啊,前天穆司珏还在满珍馐那里摆了一大桌,宴请当年的同学老师,我看他那时候酒足饭饱红光满面。怎么昨晚就跑去和郑亭亭殉情了,是不是中邪了?”
“郑亭亭也是奇怪,她这个女夫子当的不说人人称颂吧,也算是有口皆碑,有多少男人上赶着要向她提亲,怎么这么想不开和有妇之夫殉情。再说了,这穆司珏家大业大自己又是大才子,要什么女人没有。我要是他,就把家里那个母老虎休了,大大方方把郑亭亭娶进门。现在把自己的命都丢了,”
“你说得倒轻巧!那个女人一发威,男人的胳膊都敢剁下来。我看啊,穆司珏宁愿去死,也不敢忤逆悍妻……”
“两个人平日里看起来也都是聪明人,怎么就在这种事情上拎不清了。哪怕偷情也比殉情好吧?”
两人已死,也只能随着真真假假的流言蜚语从悠悠之口里传出,辨不清真假。
昨晚,南边墓地,婚书,凤冠霞帔……
世间最难得的,就是“可巧”二字。看来,昨晚在那个幻境客栈里要举行婚礼的,就是殉情的那两个人。
贺元岁看向连绝盈道:“昨晚我们差点要见到的新郎新娘,就是穆司珏和郑亭亭吧。”
连绝盈却摇头道:“看样子,他们都是体面的富人。为何要去那么荒凉的墓地殉情?”
秦怀璧闻言一拍手说:“你们这就定性他们是殉情了?我看不一定吧。他们不修法术,自然看不出客栈是变出来的幻境,说不定两人是选了那家客栈偷偷幽会。男的是大才子,女的是舞文弄墨的女夫子,肯定矫揉造作的很,一时兴起想偷偷穿着喜服拜个堂。没想到撞到了个害人性命的妖怪老板娘,办了仪式就被吸食精气一命呜呼了。”
贺元岁却摇头道:“可他们两个在镇上住了那么久,如果突然看到原本是坟地的地方多了一间巨大的客栈,肯定吓得撒腿就跑了,怎么还会踏入其中呢?就算他们不熟悉那块坟地,还走进客栈想偷偷拜堂,也不会容忍老板娘带着一群伙计给他们大操大办啊,他们不怕泄露出去?况且,既然是妖怪弄死的,妖怪会害怕官府的制裁而做出一副服毒的样子来吗?”
秦怀璧语塞:“小贺说得有理。”
贺元岁说完却也觉得,这件事情居然没有一个环节是符合常理的。
穆司珏,郑亭亭,两个人是书院的同窗,大才子和女夫子,男的是家缠万贯学富五车的有妇之夫,女的是聪明能干有口皆碑的未嫁小姐,两个人大晚上的在一家妖怪变出的客栈里被一群活死人簇拥着热热闹闹举行婚礼,成亲之后服毒死亡,尸体被发现之后抬到了县衙里,故事以说书大哥唾沫星子的形式传遍镇上每个角落。
他们的死是自愿殉情吗?还是被妖怪所害?他们知道客栈是幻境吗?他们认识客栈的那位矮胖老板娘吗?他们究竟为什么要办婚礼?他们真的深爱彼此,“只羡鸳鸯不羡仙”吗?
见连绝盈半晌沉默不语,贺元岁知道他在为昨天晚上没有救下“新郎新娘”而自责。若是他们昨晚能在破了幻境之前考虑到婚礼的诡异之处,说不定这两个人就不会死。
她拍了拍连绝盈的剑柄,凝视着他的眼睛安慰道:“昨晚我们自己都差点被困在那里出不来。当时能做的有限,不可能像救世主一样救下所有人。但现在我们活着,能做的再有限也要做。如果查出了真相,下一次再发生这种事,我们就能阻止它发生。”
连绝盈的眸色很黑,像清明透亮的池水。他安安静静地听着她说话,脸上是她从来没有在林烬脸上看到过的表情。
即使是相似的长相,这个世界上也只有连绝盈的神情会是这样的。在他脸上,从来没有出现过林烬的桀骜,狡黠,势在必得,自信满满。
只有冷静,谦逊,理智,沉得住气,会为了没有救到的人而自责,会为了自己坚持的道义不顾一切。
这些东西组合起来,才是连绝盈。
贺元岁不禁失了神,把头扭到一边。
“你说得对,”他笑了笑,伸出手虚摸了一下她的头,手指并未触及发丝,“真相还没水落石出,我就这样丧气,还要你来安慰我,真是没出息。”
贺元岁不好意思道:“我不觉得没出息啊,善良是这世上最珍贵的东西。你看,和你待在一块久了,我都学会安慰人了。”
二人相视一笑。
一旁的秦怀璧再也看不下去了,拉开贺元岁道:“小贺,一会儿咱们分头行动。你跟寒枝去找周掌柜的胭脂铺,我和连绝盈去衙门走一趟,看看那两个人的尸体,说不定能看出来什么。”
按常理,他是最不喜欢和连绝盈一块儿行动。连绝盈这个人世家公子出身,繁文缛节一大堆,又是奉四大门派之命来监督他,看他够不够格做一派之长的。平日里骂两句脏话,口出几句狂言,调戏调戏过路的漂亮村姑,都会被他记下来。秦怀璧生性叛逆,连绝盈说的十句话里,九句话都是他不爱听的,遇到这种情况控制住自己不顶撞对方就不错了。
但除了这些,连绝盈这个人也还不错。他不想看见贺元岁把连绝盈当做林烬的替身。她要是只骗财骗色,他绝对不会拦着她的。但她这个骗子还想骗感情。到时候连绝盈真对她动了心,之后得知真相再撕破脸,场面多么尴尬。
为今之计,只能插在他们中间,避免任何苗头的出现。
状况外的简寒枝不明所以:“没关系的,秦大哥,我可以和你们一起去衙门,晚一点再找周掌柜的女儿。”
秦怀璧义正言辞:“寒枝,那位卢大禾叔叔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应该马上去做他交代的事。况且,你也可以在镇上为居民看诊,别忘了,这才是你们存月谷弟子的责任。捉妖的事,让我们来就好。”
简寒枝被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唬到:“说的对啊。但是我一个人在镇上应该没什么问题的,还有你给的法宝防身,就不麻烦元岁……”
“不行!”秦怀璧严词拒绝,“昨天晚上我们才遇到妖怪的幻境,难保今天会出现什么怪事。有小贺保护你,我才放心。”
贺元岁早就看出秦怀璧心里在想什么,甜甜地笑道:“可以啊。那我们兵分两路,一会儿在茶摊这里碰头。”
待二人走后,秦怀璧长出一口气。路漫漫其修远兮, 这一路他有的忙了。
连绝盈在一旁淡淡道:“你就这么放心元岁?”
秦怀璧苦口婆心地敲打道:“连绝盈,你别太担心她了。我认识贺元岁这么多年,她看着是个爱说爱笑做事冲动的姑娘,其实就是个大忽悠王,像你这样的,她可以一口气骗十个,到时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连绝盈点头道:“她是很聪明。”
兄弟,我不是在夸她好吗?秦怀璧翻了个白眼小声说道:“你这么说是因为她撒的谎没有伤你的心。”
连绝盈没有听到这句话。
周掌柜的胭脂铺中。
“这是谁让你送来的?说啊!”
在简寒枝把那包糖托周夫人交给她女儿时,面前这个雍容典雅的女人顿时失态,她死死抓住简寒枝的胳膊,眼神里充满了茫然无措和难以置信。
贺元岁忙把她拉开:“周夫人,您别激动。这是昨天一位陌生人听说我们要进城,拖我们转交的。他说了,一定要交给周小姐。”
她试探地看着周夫人,没有把卢大叔的名字说出来。
周夫人握着手里的那包糖,崩溃地大哭起来:“我就知道你放心不下……”
在进这个胭脂铺前,贺元岁让简寒枝在外头摆摊,免费诊脉开方。大家一听不用花钱,无论小病大灾,都排起了长队。简寒枝在看病,她就在一旁东拉西扯,逗得大爷大妈们哈哈大笑,还从他们嘴里探听出了周掌柜家的故事。就是苦了简寒枝,她医术虽不是出类拔萃,但做事力求细致认真,用了三个时辰才看完所有的病人,累得连喝水的力气都没有。又被周夫人这么一吼,心中着实十分委屈。
周家如今一共四口人,周掌柜,周夫人何氏,周掌柜未出阁的妹妹周雁,何氏七岁的女儿。
周掌柜钟情何氏多年。即使何氏成了寡妇,还带了个体弱多病的女儿,他也丝毫不介意。何氏守寡四年后终于被他打动,在今年年初悄悄嫁入了周家,她的女儿也成了周掌柜的千金周大小姐。
何氏的第一任丈夫,叫卢大禾。原本是一家小饭馆里的厨子,为人热情直爽,是个高大的庄稼汉。但后来偶然帮医馆做事,染上了肺痨。医馆却因为他付不出诊金,不肯帮他医治,这病一拖再拖,何氏四处借钱也无济于事。最后,卢大禾为了不拖累家人,在村口的坟地前自尽了。
贺元岁看着痛哭流涕的周夫人,心中有数了。想必,是卢大叔实在放心不下女儿,才让简寒枝把这包糖交给她。
周夫人急切地问道:“你们是在哪里见到那个陌生人的?”
二人还没回答,周小喜便从后厅钻了出来:“娘,这么晚了怎么还不打烊啊?等爹收租回来,我们去街上逛逛好不好?”
“诶,”她惊喜地看着放在柜台上的糖道:“这是云胡叔叔的糖?好久都没看到云胡叔叔了!”
说完,她便打开纸袋挑了一颗糖吃了起来:“我最喜欢吃云胡叔叔做的糖了。”
“哎呀,云胡叔叔说不能把见到他的事告诉娘亲的。完了完了,他再也不会给我糖吃了……”周小喜一边捂住了自己的嘴,一边又偷偷咀嚼着糖,显得十分可爱。
周夫人震惊道:“小喜,你说什么云胡叔叔?你见到了什么?”
贺元岁忙打断她的话道:“小喜妹妹,你别担心。这就是那位叔叔托我们送给你吃的。不过,你要告诉我们,你和那位叔叔是怎么认识的。叔叔可说了,只有回答得出来的小孩才可以吃他给的糖哦。”
小喜被她唬的一愣一愣,连连点头道:“我是在上学去书院的路上遇到云胡叔叔的。云胡叔叔长得很可怕,但做的糖特别好吃。”
“遇到他的第一天,我说我叫周小喜,你叫什么名字啊?他想了一会儿,说今天从他的老板娘那里学来了一句文绉绉的话,叫什么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就叫他云胡叔叔吧。我不懂什么意思,但还是这么叫了。”
“云胡叔叔不敢和我一起走,只在上学路上跟我说几句话。每当有人来了,他就马上跑掉了。他跑步特别慢,一顿一顿的,腿脚不太好的样子。”
“云胡叔叔最喜欢问的就是,爹对娘好不好,爹对我好不好,我过得开不开心。我每次都会回答,爹特别好,爹爹是全世界最好的爹了。爹会给我买好吃的,会送我读书,会带我上街玩,会给我买漂亮的裙子。爹对娘也好,娘给他做了件衣服爹就高兴的不得了。他第一次听到后哭了,后来每次听到这些都笑了。我不明白云胡叔叔第一次为什么哭,也不明白他后来为什么笑。”
周夫人听着听着已泣不成声,她勉强憋出声音道:“小喜,你先回后院玩。娘一会儿就打烊。”
小喜懵懵懂懂,抱着糖包蹦蹦跳跳跑开了。
“二位姑娘,你们真的不记得是在哪儿见到那个陌生人了吗?”周夫人哽咽道。
她记忆里所有的一切都串联起来。她一直觉得亡夫就在附近默默守着她,看着她,但又害怕是自己的幻觉。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小喜已经不记得亲生父亲长什么样子了,也不记得自己曾经是体弱多病的卢小喜,更不记得她每次生病时嫌药苦,那位父亲都会亲自做糖给她吃。
不知道她在吃“云胡叔叔”给的糖时,有没有觉得熟悉呢。
贺元岁道:“周夫人,其实我们是除妖师。让我们给这包糖的人,是一个魂魄被强行留在身体内的活死人。”
“那你们打算怎么处置他?”周夫人恐惧地看着面前的两个人,她不害怕亡夫变成活死人,却从没有那么害怕过除妖师这三个字,仿佛下一秒就会把人的魂魄震碎似的。
“卢大叔本该入轮回,但却被妖怪施法强行留在阳间。我们会好好保护他的魂魄,让他早日投胎的。”贺元岁看着周夫人心痛的模样,心中也不由得有些难受。
卢大叔生前没有钱治病,所以他在听到寒枝说存月谷治病不要诊金时才会哭,才会善心大发地把寒枝放了出来。那时候他会不会埋怨上天为什么这么不公平,若是当初能遇到存月谷的弟子,他说不定就不用死,也不用眼睁睁看着妻子女儿成了别人的妻子女儿,看着他们共享天伦。
活死人行动迟缓,动作远不如活人灵活,要做这么一包糖,一定费了很大功夫。
“大嫂,我从西镇的房子收租回来了。”推门而入的是周掌柜的亲妹妹周雁,她身材纤弱一身蓝裙,看着十分温和朴素。
“二位姑娘有什么看的中的,随便挑。我们这儿的东西样样精致。”周雁热情地招呼道,“看这位白衣姑娘的打扮,莫非是存月谷的医女?”
简寒枝道:“是的。”
周夫人擦了擦眼睛,问道:“对了阿雁,你认识穆司珏还有郑亭亭吗?”
周雁笑道:“大嫂你忘了,我们是至诚书院的三年同窗,前天晚上刚一起吃过饭的。”
周夫人迟疑道:“他们死了。昨儿晚上的事,两个人都穿着喜服,服了毒,听说是殉情……”
周雁听了这话,手中的账本滑落到地上。她扶着门槛,两条腿却无论如何都没有力气支撑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