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元岁心中隐隐觉得奇怪，又不想惊动大家，便悄悄披了衣服拿上自己的佩剑打算出去看看。
刚打算出房门，便听见连绝盈在身后道：“这么晚了，还看得清吗？”
她转身松一口气笑道：“也对，平日里我只有跟着你才能看清夜路呢。不过，你也听见了吧？”
连绝盈道：“嗯，似乎是楼上传来的。我同你一起去看看。”
踏出房门，贺元岁便跟在他旁边小声形容：“这撞门声很急促，仿佛是里面的人在求救。”
连绝盈低头对她压低声音道：“不止如此。他们的门也很奇怪。你不觉得，太厚了吗？”
贺元岁这才反应过来，刚刚推开房门的一刹那，她的手费了很大劲。这里的门不仅厚，而且像卡住了一样难以推动。若是普通客栈，为了客人住的舒心，肯定是怎么轻巧方便怎么来，怎么会用这么粗糙的木料。
他们的屋子在二楼的第一间，一出门便是楼梯口。二人循声上楼梯寻找，到了四楼时，那撞门的声音突然就消失了。
但这已经不是四楼的关键。
面前的场景让他们瞠目结舌。没有想象中和二楼三楼一样的客房，四楼是一间灯火辉煌的大厅。大厅中只有一张圆桌，桌上摆满了红烛和瓜果。贺元岁环顾四周，金色的墙壁，高高的房梁，悬挂下来精巧的红灯笼，墙上贴了两个大大的红双喜。正当中坐了一群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包括刚刚见过的那个小姑娘，他们的脸上毫无血色，就像是一群死人。他们一起回头，朝着楼梯口阴沉沉地笑着。
边上的房间里走出来一个衣着光鲜的矮胖女人，她一身红衣，满头珠翠，嘴里念叨着：“二位新人一会儿就该出来拜堂了，你们都准备准备，可别少了什么东西。”
小姑娘指着连绝盈与贺元岁道：“老板娘，他们两个怎么办？”
老板娘瞟了他们一眼：“二位客官，我们这儿马上要办喜事。你们愿意呢，就留下喝杯喜酒。若是不愿意呢，就回去睡觉吧。”
她又夸奖似的看向小姑娘道：“小梅，今晚你是不是让四个客人住进来了？做的很好。”
小梅阴恻恻道：“做生意嘛，自然是人越多越好了。我也是为了老板娘和老板着想。”
贺元岁心中对这群奇怪的人很是惧怕。她不怕妖怪，因为可以直接打。她也不怕坏人，因为她可以忽悠他们。但她却唯独怕这些根本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说他们是人，看着实在奇怪；说他们是妖怪，却没有任何妖气；说他们是鬼，可他们在灯光下有影子。
她不自觉抓住连绝盈的衣袖，却摆出一副笑脸道：“老板娘，这是谁要成亲啊？怎么还选在晚上办？”
连绝盈见她有些紧张，便将身体微微靠过去，轻轻拍了拍她抓在他衣袖上的手。
贺元岁抬眼看了看他，心中莫名就定了下来，心想着有连绝盈在，应该出不了什么事。更何况这些人或许只是一群奇怪的普通人罢了。
她定神道：“莫非，你们这里的习俗是夜里办喜事？”
老板娘摇着扇子轻笑道：“婚礼是我两位朋友的啊。他们啊，为了这婚事可是再也等不及了。这两个人天生一对，地造一双。是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一对璧人。你们说是不是？”
身后的一群人都机械般哈哈大笑起来，纷纷拍手道：“没错，没错，新郎和新娘子两情相悦，一段佳话！”他们的嘴角上扬，努力做出笑的表情，却实在僵硬无比。
其中一个老爷爷剥开了桌上的花生米吃了起来，被老板娘一扇子打掉：“老应，宴席还没开始呢，不许偷吃。你看看你还剩几颗牙了。”
连绝盈盯着她的扇子，陷入了沉思。
她又转向另一个身形高大的中年男子道：“老卢，你这个厨子是怎么当的？快去厨房把菜端上来啊，记得再多拿两副碗筷。”
老卢闻言急匆匆地下楼了，他的脚步一顿一顿，走的慢极了。
贺元岁看他如此僵硬，心中隐隐有了个答案。她却又立即转头道：“老板娘的好意，我们心领了。大晚上的，还是回去睡觉比较好。先走一步。”
她急忙拉着连绝盈下了楼。
背后的老板娘依然阴阴地笑着，仿佛志在必得。
连绝盈道：“一会儿叫醒秦怀璧，告诉他有妖怪打了。”
贺元岁道：“老板娘真的是妖啊？”
“那个老板娘，她应该不是什么千年老妖，道行不深。这种妖怪想要掩盖自己的妖气，就只能成年累月吸食人的精气。可她掩盖得不太好，她扬手扔扇子的那一刹那，我感觉到了。你回想一下她那把扇子的扇骨，那是用人的骨头做的。”
“那其他人呢？其实我怀疑他们是魂魄没有入轮回的死人……”
“我也是这么想的。他们的魂魄被老板娘强行留在了身体里，可他们的尸体已经僵硬了，所以每个举动都显得那么不自然。”
贺元岁道：“所以这是妖怪老板娘带着活死人开客栈，骗路人进来然后吸食他们精气的故事？”
连绝盈道：“我原本是这么想的。可今晚的婚礼是怎么回事，还有我们刚刚听到的撞门声又……”
他话还没说完，便突然停下了脚步：“我们刚刚下了两层楼对吧？”
贺元岁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这么问：“是啊，我们是从四楼下来的，走了两层现在是在二楼……”她透过楼梯间往下看，只见他们站的地方与一楼大堂之间，居然还有一层楼！
“我们怎么可能还在三楼？”贺元岁惊讶万分，她记得清清楚楚，他们两个走了两层楼的楼梯。
难道是记错了？那再走一层楼试试。
可无论他们怎么走，漆黑的楼梯就像没有尽头的道路，只能在三楼打转。
“这是老板娘变出来的幻境？”贺元岁拿出一张符纸放在半空画出图案，口中念了几个青要派法术中破除幻境的诀。
她没有想到的是，她的口诀刚一念完，楼梯骤然崩塌，房间，房顶，大堂全都扭曲起来最终变成一个个黑色的小点从他们的眼前飞过。周围顿时笼罩在一片虚无的漆黑中，他们唯一能依靠的就是脚下一块沉重的木板。
连绝盈道：“看来你破坏了幻境的一角。原来这整座客栈都是用幻术做成的。”
贺元岁看着脚下摇摇欲坠的木板道：“我只是想试探一下。没想到他们的幻术这么不堪一击。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连绝盈道：“你敢不敢和我一起跳下去？”
贺元岁看着脚下深不见底的黑暗有些惊讶道：“可我们都不知道下面是什么。”
“因为幻境只是被破坏了，而没有被打破。我们现在就像在一个破了口子的罐子里，要想出去，必须从里面把它狠狠打碎。现在既然跑不出去，就干脆看看下面究竟是什么东西。在跳下去的时候，用现灵决把这个幻境彻底打破。”连绝盈道，“不问前路，一意孤行有时候还是挺管用的。我记得这似乎是你的做事风格。”
贺元岁笑道：“对啊，但我最近在学你的做事风格——不做无把握之事。怎么你倒学起我来了？连尽，你心里其实是很欣赏我的吧。”叫完连尽这个名字，她心中有些莫名的愧疚。叫的是连尽，心中想的是林烬。她能感觉到连绝盈把她当朋友，而她却在心中将他当做感情的寄托，把他当成一个替身。
算了，自己心里想想而已，不让他知道就行。
等连绝盈有了两情相悦的心上人，她就会停止这种自欺欺人的可笑行为。
“毕竟，不是事事都有把握的。但你放心，唯一有把握的是，跳下去的时候我不会让你受伤。”连绝盈对她伸出手道，“你如果相信我的话，就过来。”
贺元岁没等他说完就走过去拉住他的手道：“我当然信你。当初我要是不信你，你见到的就是如清洞里我和黎破岩被砸死的尸体了。”
少女轻轻抱住了他的腰，乖乖地不动了。连绝盈喉头滚动了一下，在她耳畔道：“得罪了。”
他脑子里回想起第一次见到贺元岁，她从如清洞的密室里出来之后像个小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是不是那时候就对她上心，觉得她和旁人不同了呢？所以才会不想让她寻死，才会让她一起上路，才会把母亲留给他的珍贵的名字告诉她……
连绝盈心跳骤然加快，他一手抱住了贺元岁，一手用剑引出一个漂亮的法阵。巨大的冲击力让他们不自觉地下落，看着法阵把周围的东西都照亮，撕裂了整个幻境。
贺元岁闻到少年身上淡淡的墨香味，不自觉摸了摸有些发红的脸。
等等，味道。她终于想起来，客栈里这股奇怪的味道是什么了。味道奇怪的食物，味道奇怪的旧毛巾，还有客房究竟为什么会有这么厚重的门，这一切都解释得通了。也就是说，老板娘是在那种地方变出这整间客栈的幻境的！
随着他们两个往下坠落，四周的漆黑又一次撕裂，亮如白昼又迅速熄灭。 连绝盈的法阵很成功，他们安然无恙地掉到了一块空旷的平地上。眺望远方，已是一条通往城镇的大道。
“果然是坟地！”贺元岁看着周围高高低低的墓碑和坟堆，“刚刚我才想明白，客栈里那股奇怪的味道是什么，是祭祀用的香烛！”
连绝盈沉思道： “所以，老板娘是在这块坟地上变出来的幻境。她那些伙计，全是这片坟地里埋着的尸体。”
“对，他们给我们吃的食物应该是他们的家人朋友过来上坟时准备的祭品，给我们的毛巾是他们的裹尸布，而他们的门之所以那么厚重，是因为那是由棺材板幻化而成的。”
连绝盈道：“也就是说，他们的每个房间都是由棺材变成的。”
秦怀璧突然从最近的坟堆旁钻出来：“嘶，疼死老子了！连绝盈，是不是你把幻境破了啊？害得老子连个准备都没有，直接就掉地上了。”
贺元岁突然被地上的秦怀璧吓了一跳，道：“你怎么也知道幻境的事了？”
秦怀璧揉了揉自己的腰，不屑道：“这点把戏还能瞒得过我？我醒过来看你们两个不在房间，赶紧出去瞧瞧。一出门就听见楼上敲锣打鼓的，爬上去看见一群人聚集着在拜堂。你说奇不奇怪吧？又感觉到不远处有人在用长天派破幻境的现灵诀，还没反应过来呢，就摔地上了。我的老腰啊……”
“寒枝呢？”贺元岁道，“她不会法术，会不会被抓走了，那个妖怪会吸食人的精气……”
不远处，简寒枝从地上爬了起来软软道：“元岁，我没事。”
秦怀璧赶紧冲过去道：“寒枝，都是我不好。我不该把你一个人丢在房间里的。”
“我没事儿，秦大哥。我遇到了一个大叔，是他带我出来的。”简寒枝道。
“大叔？什么大叔？”
“我看见你们都不在，房门还大开着，就想出去找你们。突然在楼梯拐角看到了一个高高大大端着菜的大叔。”
那个厨子老卢？
“我看这位大叔脸色不太好的样子，便告诉他我是大夫，可以帮他诊个脉。那位大叔就说，自己没有钱，付不起诊金。我说，我们存月谷弟子都是自愿替病人治病，不要诊金的。他听了很感动，都哭了，但好像流不出眼泪。他一边哭一边说，这个地方不好，是黑店。他让我把行李都收拾好，然后带我到一条小路，把我带出了客栈。他还拜托我，把这包糖送给镇上胭脂铺周掌柜家的女儿。然后，我就听到一声巨响，整个客栈都没了，你们从天上掉了下来。原来，这是妖怪变出来的幻境啊？”简寒枝一边说着，一边把他们几个的行李全都拿出来递给了他们，又掏出大叔拜托她的糖，给三个人看。
贺元岁和连绝盈也都把他们看到的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连绝盈又补充道：“这片坟地看起来极为荒凉，像是乱葬岗，或是贫苦人家的墓地。”
贺元岁也道：“而且，那个小姑娘还提到了老板。这个老板究竟是谁？他会不会也是妖？”
“我同意你们两个的看法：这是妖怪带着活死人想害人性命。可今晚上，到底是谁成亲啊？”秦怀璧百思不得其解，“总不能是两个活死人两情相悦了吧？冥婚？”
简寒枝听了他们的话，却在坟堆中不停地寻找着，终于找到了一个姓卢的男子——卢大禾的墓碑。墓碑上的字早已斑驳，只能看出这个男人在四年前就已经死了。
她对着墓碑深深地拜了一拜：“谢谢你，卢大叔。我会把你拜托我的事做好的。你放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