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厅里,陶伦望着吴爷爷的画像出神。罗溪悄无声息地出现了。
“这就是吴爷爷。”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经常听你说起,我感觉好像认识吴爷爷很久了。”
罗溪正要说什么,Betty拿着托盘走过来,打招呼:“罗溪,张先生。”
罗溪连忙纠正她:“Betty,这不是张泯,是陶伦,从小跟我一起在孤儿院的陶伦。”
Betty吃了一惊,定睛一看,才发现他衣着确实不同于张泯,连忙道歉:“不好意思,陶先生看上去和张先生很像,不知道的还会以为两个人是兄弟呢。”
罗溪立即反对:“哪有一点相像的地方!他们俩个,根本一个是天使,一个是恶魔!”
外国人看中国人,看哪哪都像,罗溪心想。
Betty笑了笑:“恶魔路西法也是上帝的儿子,所以说,恶魔和天使本来就是兄弟啊。”
换了一身干净衣服的张泯出现了,罗溪看看他,再看看陶伦,下了结论:一点都不像。
“真可惜没在吴爷爷在世的时候来看他,感谢他一直以来这么照顾你。”陶伦的目光停留在吴爷爷的画像上,久久不愿离开。
罗溪的鼻子也有些发酸:“明天我去吴爷爷的墓地,你去吗?”
陶伦点点头。
罗溪转头看到了张泯,有些不忍心,多了一句嘴:“你要不要一起去?”
张泯不发一语,转身离开。
罗溪气得头发都要炸开了,大喊:“你连亲口告诉吴爷爷,违背了他遗愿的勇气都没有吗?”
张泯已经消失在楼梯拐弯处。
酒庄的书房中,灯光明亮如白昼。张泯一身炭灰西服挺括洁净,衬衣雪白耀眼,已经恢复到总裁该有的状态:“什么记者?”
肖正楠愁眉苦脸:“从建筑商那里传出去的消息,说记者已经找上门来了,打听如果迪拜度假村停工了,四海的海外分公司会不会裁员。”
“你怎么回应的?”
“我刚和总公司那边通了个电话,澄清这些都是毫无根据的谣言,让他先稳住下面的人。记者的事情好处理,但董事长对于继承遗产的事竟然拖了这么久,很不满意。”
“董事长那边我来应付。现在最重要的是一定要确保迪拜度假村的施工正常进行,人心不能散。项目资金缺口的消息不能再扩散了,需要一个利好消息刺激一下媒体,分散下注意力。这样,你把BK计划注资迪拜项目的信息透露给那个记者,告诉他这是独家新闻,他会非常感激你的。”
“好的。”肖正楠拿笔飞快记录,随口一问:“明天真的不去看看吴老先生吗?罗小姐说的好像有道理,张总如果亲口跟他解释一下为什么一定要违背他的遗愿,我相信吴老先生在天之灵也会理解的。”
张泯不说话,神色已经冷酷到要结出冰霜来,肖正楠丝毫没有察觉:“我有点明白吴爷爷为什么把遗产留给她了,罗小姐确实很神奇。”
“神奇?是奇怪吧。”话虽这么说,张泯却想起她身上若有似无的清新气息,她带来的那些安宁时刻,他忽然就怔住了。
肖正楠见他久久不说话,紧张地问:“头又开始疼了吗?我说要你刚才吃药嘛。”
“你不烦我,我头就不疼了。”张泯暴躁起来,一把将车钥匙丢给肖正楠:“去把车开回来,我明天早上要用。”
第二天一早,清晨的酒庄弥漫着淡淡的雾气,像仙境一样迷离。
罗溪和陶伦并肩走出来,好似一对神仙眷侣,让人眼睛都舍不得离开。路过张泯的汽车,罗溪假装没看到张泯,直到两声喇叭传来,罗溪没好气地问:“干嘛?”
“上车。”
“你又不去看吴爷爷。”罗溪故意激他。
“我最讨厌说重复的话:上车!”
罗溪看看陶伦。陶伦征询地望回来:“你决定。”
最终罗溪跳上了车。陶伦带着一丝失望,也坐上了车。汽车驶进雾气,仿佛驶进了仙境。
墓地的雾气更重一些,好在波尔多的墓地修建得像花园一样,处处铺展着平整的草地,围绕着墓碑种植各种时令鲜花,所以倒不显得阴森。
三个人在写着“David Wu 吴利民 1939年-2015年”字样的墓碑前驻足。陶伦深深地躬身,感谢吴爷爷对罗溪的照顾。
张泯神情肃穆,沉默不语,直到临走,才对罗溪和陶伦说:“我想单独和他谈谈。”
罗溪和陶伦识趣地远远走开。
“不好意思,现在才来。”张泯驻足良久,才开口,凝视着墓碑上慈祥的老人,心里一时感概万千,无数话想要诉说,竟不知道从哪里说起:“谢谢你把酒庄和城堡留给我,我很意外,毕竟……我不是您的亲孙子。但是我不得不卖掉城堡。我答应你,我会尽我所能请新主人善待您珍爱的地方,并保住那株葡萄藤。听说那是您和外孙一起种下的,我懂您的感受。虽然……”他一下子哽住了:“虽然我和亲生母亲相处的时间不长,但小时候的事我一直记得,一生都会记得。”
他记得夏日午后,清风穿过竹林,水滴落下屋檐,母亲亲手做的冰糕,舌尖缠绕甜香……幼年的时光太过短暂,当滚汤的热水滋滋浇在他的后背,彻骨的疼痛浇灭掉了他曾经拥有过的一切。他的一切在五岁那年戛然而止,从此,他是张泯。
眼泪滑过坚毅的面容,划过紧绷的的唇角,顺着下巴的弧度,落入质料良好的西服纹理。他转过头,远处的罗溪连忙偏过脸去。
回程的车上,三个人都很沉默。
汽车停在酒庄门口,罗溪下车叫住张泯,她仰着头,庄重的神情:“你答应我一个条件,我就签字。”
张泯难以置信地盯着她的眼睛,那双紫黑葡萄一般的眸子清澈透亮,找不到一丝一毫他在商场见惯的阴险狡诈:“什么条件?”
“一年之内不可以出售这里,让我把“小聪聪”治好。”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好,我答应你。”
“那就约mark律师来签约吧。”
迫不及待想要解决,却不得不纠缠很久的问题,忽然得到轻松解决,不是该高兴么?张泯却高兴不起来,他的心沉得仿佛坠上了整个地球,转身离开。
“为什么突然改变主意?”陶伦不解地问罗溪。
罗溪望着张泯的背影:“虽然不知道 “小聪聪”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我相信,他心里还住着当年的那个小男孩。算了,我们去葡萄园吧。”
他们走过庭院,陶伦望着周围,细长的眼睛禁不住眯起来:“罗溪,是不是因为我以前看过类似的照片?这里所有的一切,我都觉得在哪里看见过……太熟悉了。”
罗溪不以为然地笑:“看过照片啊,我给你发了这么多。说起来,你第一次收到照片的时候,就说这里有种熟悉的感觉。”忽然又拍手气愤起来:“反倒是某些该有熟悉感觉的人却什么也想不起来,真奇怪。”
“张泯?”
“对啊,刚来的时候他完全都记不起“小聪聪”,真是奇怪。”
“这也有可能啊,”陶伦感同身受:“小时候的事……我不是也什么都记不得了吗。”
罗溪见无意间又揭开他失去童年记忆的伤心事,连忙挽住了他的胳膊,拉着他朝葡萄园走去。
酒庄二楼书房,张泯手指紧紧地抓着电话:“既然我是遗产继承人,我就有权力决定怎么支配它,我现在决定一年之后再交易,这就是我的条件。”
电话的里对方反驳了一句。
他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如果不按照我的方案走,那么只能请您先剥夺我的继承权了,董事长。”
他不等对方说什么,掐掉电话。这时,他才发现自己握着电话的手关节发白,他那么紧张!忽然明白自己刚才到底做了什么,曾经一直鼓起勇气想要做的事情,终于做到了!
他牵起嘴角,微微笑了。
肖正楠推门进来:“终于搞定了遗产的事,董事长肯定很高兴吧。”
“我以为会很难。”张泯还在盯着电话,难以置信。
“对啊,我也没想到罗小姐会这么痛快地答应。”
张泯却看着肖正楠微微笑着,摇摇头,心底想:是我终于开始懂得如何反抗权威了。
响起敲门声,罗溪将她的脑袋挤进门来。
张泯一秒钟收起笑容,恢复大冰山的惯常模样。
“听说你明天签字后就要回国了?我和Betty准备了一个小小的饯行晚宴,要不要来参加?好歹相识一场,不希望你带着别扭离开。”
张泯沉吟着,思索着怎样答应起来显得比较高冷。
肖正楠以为他很为难,便说:“张总每天日理万机,被你浪费了这么多时间,算了吧,谢谢你的邀请。”
罗溪满脸失望,却还是点头离开。
张泯怒目瞪视肖正楠:“要你多嘴!”
“平时你不想去的应酬,不都是我帮你这样挡掉?”肖正楠委屈得像个小媳妇:“你要是想参加,我现在去通知他们。
“我才不去呢,无聊。”
”那怎么是我多嘴呢?“
敲门声又响起。
门开之前,肖正楠悄声正色说:“放心吧,张总,要是罗小姐再次诚挚邀请你,我一定帮你坚定地拒绝。”
张泯急忙想要拦住肖正楠,门开了,果然进来的还是罗溪,他连忙掩饰住心底的期待。
罗溪眼睛看着张泯,却对肖正楠说:“张总不想参加的话,一会儿晚宴,肖秘书你来吧,我们准备了很多好吃的。”
肖正楠喜笑颜开:“好的好的,我马上下去。”他目送着罗溪出门离开,回头看到张泯横眉立目,一副要将他生吞活剥的表情,他吓得连滚带爬:“罗溪,罗溪,我来了。”
夜已深,酒庄餐厅里依然笑语喧哗,满桌的杯盘狼藉,满脸红光的肖正楠望着眉飞色舞的陶伦:“所以你真的在人家脸上画下了一个仙后座?”
“如果时间允许,他恨不得在人家脸上画上整个银河系!”罗溪插嘴道。
引得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忽然大家都收敛起笑容,肖正楠吓得低头饮酒。
张泯出现在楼梯口,对谁都视而不见,下楼打开冰箱,拿出一瓶冰矿泉水。
罗溪忍不住开口:”既然都下来了,就一起吃点吧。”
“我下来喝口水。”张泯板着脸说完,又上楼去了,在他的身后,热闹的聊天声再次响起,张泯对自己做了一个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过了半晌,张泯再次来到餐厅,手里拿着罗溪的毕业展板:“说好你答应签字,就还给你。”
罗溪激动地抱住展板:“失而复得的感觉真是太好了。”回头看到张泯站在那儿踌躇不定,大家的表情更是一言难尽,肖正楠张开嘴却不敢说什么。
罗溪一把拉开身旁的椅子,不由分说:“坐下,坐下吃点,不然,还得辛苦肖秘书送上去。”
张泯正不知如何是好,肖正楠递给他一杯酒:“Alex为了庆祝咱们顺利完成转让,把准备给罗小姐践行的酒拿出来了,张总,红酒你最在行了,给评价评价?”
张泯看了一眼酒杯,终于找到充分的理由坐下来,接过酒杯轻轻地晃了晃,凑近闻了闻香,轻轻地啜吸了一口。
“怎么样?”罗溪近在迟尺的一张脸,因为酒意而略微泛红,眼睛却格外明亮,辉映着杯中沉稳优雅的砖红色酒液,溢出某种琥珀的光芒。
张泯有些恍惚,他稳了稳心神,舌尖滑过丝滑的单宁味道,满口果香,他微笑着:“嗯,口感丰富,层次分明。”说完,低头再抿一口。
罗溪满意地点头:“当然层次分明了,这可是我几年前刚来这里时,亲手采出来的葡萄发酵而成的!”
张泯口中的酒,一下子全喷了出来,惹得大家全都笑起来。张泯愣了一秒钟,他也不是那么小气的人,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
陶伦看了一眼罗溪,拿着电话走出餐厅。
是哈佛教授来的电话:“陶伦,去南极的时间已经定下来了,24号。”
“这么快!”
“这批过去的是冬季考察团的成员,我希望你和他们一起过去,适应一下那里的气候。”
“好的,教授。”
“你不是对冰川的储量一直很感兴趣吗?提前去也能更全面地观测研究。”话筒里声音顿了顿:“对了,波尔多怎么样?这次去南极一待就得五年,那个一定要见到的人,和一定要对那个人说的话,趁着美酒助兴,就都说了吧。”
陶伦的目光看向餐厅,罗溪神采飞扬地说着什么,而她口中的大冰山张泯,深邃的目光始终跟随着她,嘴角翘起,飞扬着无尽的笑意。
红酒的回甘还停留在陶伦的口腔,可他却体味出一股淡淡的苦涩,他也不知道自己对教授说了什么,茫然地挂了电话。
无论这座古老的酒庄和它附属的葡萄园的主人是谁,洒在它上面的阳光都一样灿烂而明媚。第二天清晨,当罗溪给“小聪聪”换药水的时候,明白了这个道理。
陶伦一身运动装束,跑步路过这里,停在罗溪身边保持跑步状态:“‘小聪聪’怎么样了?”
罗溪低头修剪藤蔓:“在客厅等律师呢。”
陶伦一脸苦笑:“我说的是葡萄藤……”
“哦。”罗溪一脸尴尬:“今天又长出两根新的枝芽,它每天都在康复呢。它比我想象的还要坚强。到明年这个时候,说不定就可以结出葡萄了。”
肖正楠遥遥招手:“罗小姐,律师到了。”
罗溪走进客厅的时候,肖正楠已替张泯准备好了文件。万事俱备,只欠律师的见证了,谁知律师Mark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邮件打印件,公事公办地说:“在我们正式办理遗产继承的手续之前,我还有一个疑点有待证实。吴先生将这座庄园留给他兄弟的亲外孙 ,和他一起种下“小聪聪“葡萄藤的张泯先生。不过我刚收到一份匿名邮件,质疑张泯先生的身份。”
张泯脸色大变:“什么意思?”
“这份信件表示,有传言,张泯先生并不是张敬中先生和吴天华女士的亲生骨肉,而是领养的孩子。如果这个传言属实,那么张泯先生将失去继承权。”
罗溪闻言不由得紧张起来。她想起那夜张泯电话中对父亲的无声乞求,如果张泯失去继承权,“小聪聪”花落谁家还是个未知数呢。
张泯很快恢复镇定,冷冷地问:“法律所需要的资料和身份证明,集团早就已经提供给你了,你还想要怎么确认?”
“吴先生曾经提起过,张泯先生小时候曾经不小心被热水烫伤,背后留下了伤痕。不知道张泯先生方不方便让我检查一下呢?实在抱歉,这也……只是无奈之举。”
罗溪眼前浮现出张泯套上T恤瞬间,后背上一道狰狞的疤痕,她松开了暗暗捏紧的拳头。
张泯的脸色极度难看,过去二十年间,他不是没有遇见比这更难堪的时刻,但是今天情况如此不同,他感受的屈辱更胜以往千倍百倍,因为今天在座的除了旁人,还有罗溪。
最后,他还是站起身来,解开衬衫的第一颗钮扣,目光落到气定神闲的罗溪脸上。
罗溪忽然反应过来她是现场唯一的不同性别,红了一张粉脸:“我去厨房拿点喝的,你们要喝什么?”
她不等别人吱声,落荒而逃。
罗溪躲到厨房,Betty正在泡乌龙茶,她端起杯子饮了一口,不由得赞叹:“Betty婶婶,你泡的茶真是太地道了。”
Betty陷入回忆,说:“当年为了泡茶,还不小心伤了张泯少爷呢?”
“怎么啦?”罗溪追问。
“那时候我端着热茶没看到他,一转身,茶水泼到他后背,他左半边的后背还留了伤疤呢,不知道现在好点没有。唉!” Betty懊恼地叹息,
“左边?可是他的伤明明在右边呀。”罗溪诧异,不过她很快摇摇头:“也许我记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