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胡清越站在工地时，天色已经暗了大半。峭壁陡立的群山环绕之下，这里却没有半点夜晚的宁静。
无数卡车穿梭奔忙，夜色笼罩的工地上依旧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
“等到。”
带她来的邓科又是只扔下两个字，就不见了人影。
胡清越也顾不得计较，她新奇又激动地打量着四周。卷扬机发出低沉的轰鸣声，夜空中有蛛网般的电线，昏黄的灯光映着无数吊在半空中的工人，只凭一根绳子固定，全身悬空，双脚蹬踏在山崖之上，挥舞着手里铁锤，一锤又一锤砸下去，砸在钢钎上，火星四溅；而在她面前不远处，更有无数筑路工人在寒夜中只穿着一件单衣，身上却是热气腾腾地，一下又一下抡着十字镐，激荡出令人血脉愤张的节奏。
胡清越觉得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直到脚尖被冻麻了才想起来——这邓科，是不是去的太久了些？
看着沸腾般的工地，胡清越更加觉得自己站在这儿无所事事实在碍眼，匆忙间拉住几个路过的人想询问一二，对方却都急匆匆地走掉了。
这里每个人都在热火朝天忙着自己的工作，投身祖国建设！只有她，被邓科骗了，傻乎乎地站在这儿吹着冷风浪费时间！
胡清越跺了跺脚，转身朝着身后招了招手。
她早就看到了，身后稍微平坦一点的地方，搭了一排排低矮的草房子，里面有几个小孩子，早就在探头探脑地偷偷看着她。
“过来！”胡清越对着他们招了招手，几个孩子嬉笑着缩回了脑袋，过了片刻又探了出来。
“我这里有糖！”胡清越从自己包里摸了几块糖出来。
几个孩子便立即跑了出来，团团将她围住。
“你们谁知道，赵段长在哪儿？带我去找他，我就给谁吃！”胡清越晃了晃手里的糖块儿，笑眯眯地，隐约觉得自己有点像狼外婆。
一群小家伙可不觉得，挤挤挨挨，争着吵着都要带路。
胡清越便笑，“都去都去，都有糖吃！”
于是她便被一群高低不等的小家伙环绕着，闹哄哄地往山上走。
这些小鬼虽然有些羞怯，但是在胡清越的糖块引诱下，也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胡清越便知道了，他们都是筑路工人的孩子，长期在工地上生活。
“赵伯伯就在里面。”这一群孩子里，领头的女娃也就五六岁，叫做卫红，瘦瘦小小的样子，唇角一颗红痣格外显眼。
“就在里面就在里面！”其余的孩子七嘴八舌地应和，眼睛都紧紧盯着胡清越。
胡清越赶紧把糖分了下去，几个小家伙各个儿迫不及待地打开糖纸，把糖块儿一口塞进嘴里。
胡清越看着，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儿，一眼瞥到卫红和其余孩子不同，小心翼翼地只把糖纸剥开了一点，凑近嘴边轻轻舔了一下，就又包了起来，翻开自己棉衣里头的小兜兜，给装了进去。
“你怎么不吃？”
“带给弟弟！”卫红似乎被她看得不好意思，忙伸手一指，“赵伯伯一早就去洞里头啦！”
胡清越扫了一眼，五十米外有一个洞口，有工人在推车运渣出来，隐隐能够听到有风钻的声音。仰头看去，帽子差点掉了下来，胡清越忙一手扶住，又探头往下看看，顿时一阵眩晕。真是上不见天，下不见底。
人工开辟出来的便道只有一米来宽，勉强能容一辆手推车通过。四周山坡上都是碎石土渣滚落下去的痕迹，还有被砸断的树干和压倒的野草。这应该是才开工建设没多久的隧道，倒是没想到，这么晚了，段长还在里头。
胡清越摸了摸卫红的头，往前面走去。突然，“啪”一个豆大的小石掉在了脚边，胡清越愣了一下。
“快回来！快回来！”
胡清越听到了两声焦急稚嫩地呼喊，还未来得及转身，就听到上面哗啦啦碎石落下来，噼里啪啦砸在面！紧接着轰隆一声，滚滚灰尘在气浪中扑面而来！
“快跑！”慌乱间似乎有只小手拽住了她，胡清越刚刚转身，被什么撞击了一下，狠狠摔在地上！
轰隆隆！大石小石夹杂着碎石滚滚而下，弥天粉尘骤然而起！
胡清越趴在地面上，清晰地感觉到大地的颤抖和山间的咆哮！慌乱间她伸手四处去摸，却没有摸到刚才突然冲过来拉她的卫红！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令人恐惧的响动和颤抖才渐渐停止，只余零星碎石掉落。
“起开！哪个喊你乱跑！跑到这儿来咋子？”
胡清越抬起头，隔着烟尘，看到邓科正对着她大吼。
胡清越被吓坏了，趴在那里没动，邓科上前一把拽住她的衣服把她整个人给拎开了。
这次胡清越没有半点不满，因为她的注意力完全被地上躺着那个蜷缩在一起的小小身影给吸引住了。
“孩子……孩子怎么样了？”
胡清越看着邓科把卫红趴在地上的小小身体翻过来，喉咙里像是吸入了太多粉尘，艰涩至极。
卫红紧紧闭着双眼，那张小脸上全是血，连下巴处的红痣都看不到了。打着补丁的花棉袄上全是石沫泥土，脏的看不出颜色。
胡清越的牙齿撞击在一起，她清晰地听到自己上下牙叩击的声音。
身边似乎静止了一瞬，随即忙乱了起来。
无数人在奔跑，无数人涌过来。
邓科抱着卫红嘶吼着找医生，孩子的父母飞奔着跑来围在卫红面前痛哭，刚才还嬉笑着挤挤闹闹给她带路的孩子们哭作一团……
胡清越看着这一切，仓皇间觉得一切都那么不真实。
她是来报道的。
应该穿着自己最喜欢的这身儿衣服，精精神神地站在大家面前，响亮地报出自己的名字，然后迅速投入到这热火朝天的建设中去。
不应该是这样的！
这样不对。
和她想象的一点儿都不一样！她做好了吃苦耐劳的准备，还听很多人说了建设现场有多艰苦，她一点儿都不怕的！
可是，不应该是这样的！
“看热闹嗦？看够了没得！”邓科的声音带着浓重地川地方言口音在耳边炸响，“洞子里头埋了好多人晓得不？你不是北京来得高材生吗？想法子救人！”
胡清越其实没太听懂。邓科的口音太重，但是最后一句她听懂了。
救人，对救人！
没有什么比救人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