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外的雨停了,这山中再没了之前那样的迷蒙氤氲的雾气,曦光出照,透过云层,又是一个晴朗的好天气。这故事说了一夜了,洛寻总算在天明之际找回了气力,她抬头望着那个满目伤情的红衣男子,她知道为了这一天,他之前的每一个日子都活的太苦了。
祠堂里铜炉里的香燃尽了,而那晕倒在草丛上的人有了反应,他猛地睁开眼睛,入目的红色,让他有了片刻的迟疑,半梦半醒间,他好像又瞧见了那人的背影,可待视线清晰,他心中那抹突然升起的希冀没了,有的只有幻想破灭之后的彻骨的疼痛。
瞥见那人的清醒,顾隐的唇角溢出了笑意。只是这笑有些无力,有些艰难,在他那张略微惨白的脸上腾起,一时之间,让所有看见的人都揪了心。
他的指尖在银面具上来回摩挲着,他抬头望了一眼祠堂外的光景,他知道那人的爪牙要触及到这里。在那之前,这里的一切都必须归于平静。
“阿寻,从前你嫌我说的话太废,落不到实处,我如今就改过来,叫你之后再没了责骂我的谈资。我知道你很好奇我为什么知道洛氏这么多事?我又为什么在为三皇子效命?我现在就都告诉你,你可要把我的话记到心里,一字一句都不要忘记,你如果忘了,我可会生气的。“
顾隐说的恳切,他的声音渐渐低弱,可字字清晰,一字不落的落在了洛寻的耳朵里。
听着他的话,洛寻的细眉蹙起了,她的手紧攥着自己的衣襟,她看着那个看似正常的男子,可心中的不安却越多了。
他的话里含了别意,他要离开她去往哪里?
顾隐微微顿了一下,移开了那停在洛寻脸上的目光,他的眼角里有了水汽,只是这一次,他没有让洛寻察觉到他的突然失意。
这么看来,他还是赢了一局,这一生,只赢这一局,其他的输给她也没事了。
“我的父亲是洛家暗卫的首领,也是飞鸾将军身边最忠诚的亲信。顾家一脉,从洛氏先祖开始,就和洛家绑在了一起,顾家每一代出生的孩子,都会成为那一代洛家家主身后的影子。而我就是你的影子,在洛家继承人未成年之前,影子从不能在继承人的面前出现,这也就是为什么你之前的记忆里从来都没有我的身影。飞鸾身死,洛家亡了,顾氏的魂灵也就没了。对于被洛家捆束了那么多年的顾氏而言,这反而是个命中的幸运,可惜我的父亲犯了这世间最大的过错,从那刻起,顾家注定要成为凤凰涅槃的火焰,用自己的骨血,去换取火的纯烈。”
那过错很大,大到要用一生去弥补,而伴随弥补而产生的是执念,一个毁了他一生的执念。
顾隐还记得父亲当初跟他提起飞鸾时的样子,他笑的像个傻子,全然没了一个嗜血杀手身上的狠厉。他曾对他父亲的这个样子嗤之以鼻,可当他见到洛寻时,他才发现自己也控制不住自己脸上的笑意,笑的是那般的开心,仿佛他的人生一直都是这么的明媚多晴。
但这都是假象,在遇见她之前,他的世界里没有光明。为了守住洛家的幻法籍,为了找到当初害死洛璎的凶手,顾隐被自己的父亲送入了三皇子打造好的魔窟,他的每一个日夜都在厮杀,挥舞着长剑,没有个停息,只是为了成为三皇子手里的一把双刃剑,来护卫这洛氏最后的一点血脉,守住那人最珍贵的东西。
顾隐还记得,魔窟里有不见五指的黑,可却也有凄厉的红色,血的红,常常张扬了满地。
他看着那个明眸皓齿的女子,他的手紧攥成拳,他转身,逃开了她眼光的探寻。
自卑是从骨子里腾起的,他父亲是,他也是。
他在最好的时间里遇见了最好的她,只可惜她遇见的是不够好的自己。
“我投入三皇子的麾下,成了他眼中认知的洛氏的叛徒,我自请揽下了寻地图的任务,成了极乐宴的宴主,都只是为了找到地图,然后偷梁换柱。”
还有守护她的行踪。
“阿寻,顾氏的能力有限,我们触及不到那皇城里深藏的秘密,今后洛氏如何,史书上飞鸾之死的结局如何,如今都在你的一念之间。我带你到这,只是不想再瞒你,也不想让人逼你。”顾隐撇了那刚刚恢复了力气,站立起来的住持,对上他眸内的寒意,他的心真的死了。
他的执念太深,他不能让他毁了阿寻的人生。
“阿寻,你的人生不应该由我们左右,我希望你活得快乐。”
洛寻在君辞的搀扶下,慢慢直起了身子,她下巴微扬,看着那座有些破败的女将军像。
她的唇边衔了笑意,她有些感慨,有些好奇,让那么多人惦念的人到底是什么样的。
那人是她在这里的母亲,在这里要背负的命运。
“阿隐,她穿着红衣应该很美吧?”洛寻问出了声,偏着脑袋,带着淡淡的笑,那笑似四月微光,让人目眩神迷。
“嗯,很美。”顾隐在少时曾经偷偷看过一眼,她的皮肤很白,红色的衣服穿在她的身上,就像凤凰花,那样的动人心神。
“这么美的女子,应该有个美好的结局。你说是吧,阿隐。“
洛寻下了决心,她想为这么好的女子在那史书之上重新谱写个结局。
洛寻很倔,没有人能够左右她的人生,她不喜欢逼迫,不喜欢欺骗,却更不喜欢这个世间还存有冤屈。
她见不得别人摧毁美好的事物,如果有人做了,那便是要付出代价的。她相信一报还一报,如果还未报,那一定是她还没到。
顾隐瞧着那个神采奕奕的洛寻,看着君辞那眼里藏不住的缠绵情意。
他如今也能走的安心了。
祠堂外的鸟鸣突起,他知道那些人来了。
他的唇角一勾,一个邪魅的笑容绽放在他的脸上,那张脸一瞬没了血色,而殷红的鲜血从嘴角流出,他视线模糊了,他的身子倒下了,他的世界开始安静了。
他听不到身侧人的声音,只能在一片朦胧之中看见洛寻那张哭脸。顾隐还记得在衙门时洛寻给他讲画本子里好看的姑娘哭的时候都是梨花带雨的,那娇柔的样子好看极了,他如今才知道是被洛寻给骗了,她哭的样子真的是丑极了。
虽然丑,可他却一刻都不能挪开目光,面对死亡,他怕了,他舍不得了,他真的好想回到青州衙门,再听听她的责骂,再受受她的指挥,那日子真的很好,但如今是不可能了。
顾隐的胸口快速地起伏着,他的嘴角渗出了更多的鲜血,他的手颤抖着举起,他费力地朝着洛寻地脸颊够去,可就在刚要碰触到的时候,他的世界暗了,他的手垂下,再没了知觉。
不甘心,真的好不甘心啊。
“阿寻,下辈子等我来找你。”
希望那时候他可以是最好的自己。
顾隐没了呼吸,他离开了洛寻,以这样的方式,去了一个洛寻触及不到的地方。
”阿隐!”
“顾隐!”
“隐儿!”
三个人,三声呼唤,里面含了不同的情意。
祠堂外的空中一支烟火升起,那山林里的人看到信号后停了身影。蛊毒起效,这追杀便没了意义。
住持将顾隐的尸体抱在了怀里,他的嘴里不停地念着往生咒,眼泪成痕,刻在他那张惊慌无措地脸上。
他到底还是害了自己地孩子。
洛寻看着那个此刻抱头痛哭的人,她的心里充满了怒意,她的银牙紧咬,双目通红,泪水在眼眶中打着转。因为那人的执念,顾隐的一生受困,人活着的时候,他从不在意他地喜悲,如今人死了,一切都没法弥补了。
他的身体刚刚死去,但他地魂灵早就没了。
洛寻克制住了她心里悄然腾起的杀意,她长眸微敛,那清冷的声音响起,让那人有了片刻的失神。
“住持,我到现在还不知道你的法号是什么呢?不知可否告知啊?”
住持抬眼看着那个刚刚擦干了眼泪的女子,她的眼神似刀,他知道洛寻恨他,恨入骨子。
“无妄。”他沉声回答。
听着这两个字,洛寻突然讥讽地笑了。
“无妄无殃,真是可笑,这是你从未做到的,却没成想成了你的法号。你心中无佛,就不要再用这个当借口,辱了佛门的干净。”
洛寻深呼了一口气,她转过身来,走了几步,身子斜倚着门框,看着天上飘忽不定的云。
“君辞,我好像把我的狐狸给弄丢了。”眼角的泪留下了,她将头埋入了君辞的怀里,君辞感受着怀里人的抽泣,他的手掌轻抚着她的背脊。
“没事,狐狸的嗅觉很好,下辈子,他会去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