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林吟专心致志，未曾抬首，并未注意到眼前之人便为所念之人。
漆黑的笔墨在殷红的纸张上滑行着，畅快淋漓地勾勒出行云流水却不失风骨的字迹，未干的笔墨透着水光在烛影的跳动中闪烁着，似乎有了灵魂，将要跃然而出一般。
最后一笔悬针利落得收尾，叫人忍不住叫好。
林吟放在一边，等字迹干透了好让人字迹动手带回去，继续从一堆没动笔的红纸中抽出了三张，打算继续。
门外的灯火是别人的，满城的烟火也是别人的，合家的团聚更是别人的，与自己无关。他孑然一身，注定只能带着落寞和寂寥缓慢行走。
有些人因为孤寂落寞会变得冷血残暴，但有些人不会，他们的孤独寂寞是一种高洁，像是落在梨花上的一瓣月光，溶着冷意，却不乏温柔地照耀着这个世界。
戴安看到那张坑坑洼洼的桌案上叠放的红纸红得妖艳，桌旁的角落里是大家为表谢意带的些小东西，想到自己两手空空还颇没皮没脸地从人家那拿走了墨宝，很是愧疚，想着还好林吟没打算抬头，否则可就尴尬了。
“林公子，这是我亲手做的饺子，我给您放在这了。”不配拥有姓名的姑娘甲双手捂心，做出西施状。
“林公子，这是翰林院的绝版，想着公子您博览群书，些许会喜欢，我便托人寻来了，那我也给您放这了。”
林吟道：“多谢。”
来拿春联的多多少少会带些心意来，若是执意让她们带走，倒是会多出多少无谓的纠缠。
还未走的戴安更加尴尬了，被身后的两个姑娘同仇敌忾地用一种“什么都没又还赶来白嫖”的眼神盯着，原本缩到墙角的心虚一下子喷涌而出。
“额，林泉漱。”戴安尴尬地开口道。
林吟正将姑娘甲的那副对联写完，抬头见戴安抱着自己的墨宝站着，身上裹着白裘，鼻尖红彤彤的，像一只软乎乎的小兔子。
“戴子道。”
刚打算走的大婶：“戴子道？你就是京城第一富商家的小姐？”
戴子道：“嗯。新年快乐，我嘴笨，不太会说吉祥话。拿了你的春联也没回礼……这样吧，你告诉我你家在哪，我改日给你送过去成吗？”
林吟第一次觉得桌角的那一堆东西实在是太派用场了。又觉得戴安实在蒙他，不愿和他多说话。
“好。”
没想到未来的右丞大人，还是很好说话的嘛。
戴安到了府里第一件事就是将桃符拿出来仔细欣赏。
上联：五湖四海皆春色
下联：万水千山尽得辉
横批：万象更新
裱桃符的裱框应该没有市场吧，难到要找人私人订制吗？也不是不可以。戴安一边想着，一边将桃符妥帖地防止在了储藏珍宝的柜子里，罢了又不舍地轻轻抚摸着，自言自语道：“大手笔，大手笔啊。”
“小姐，您什么大手笔啊。”红碧想着屋子里的摆设每件都价值连城，怎么小姐抱着两张春联呼天抢地般赞叹不已啊，
问题是夸下海口的礼物要怎么准备呢？常说要投其所好，按照姑娘乙的说法，送书应该是最保险的，但也是最没新意的。这么多人送的都是书，那她的礼岂不是要淹没在茫茫人海里吗？等他发达了，还会记得有这样一个花样拍马的下属吗？
可林吟还有什么爱好呢？
等一下，我有一个大胆地想法。
“红碧，研磨！”
“小姐，过几日再去书院呢，您这么晚还要做功课啊。”
突然红碧打了一个哆嗦，声音颤抖道：“小姐，你的脸上……”
饶是一向认为封建迷信信不得的戴安也被这样的阵仗吓了一跳：“怎么了？”
“小姐，您莫不是……”红碧的泪水说来就来：“毁容了吧。”
一个晴天霹雳，戴安从椅子上一个趔趄，垂死病中惊坐起，飞奔去了梨花镜旁。
“怎么会有血，我明明一直……”梨花镜照人显得朦朦胧胧，只能看出几条殷红的指痕遍布在脸上。被恐惧扼住了咽喉戴安觉得自己有些喘不过气来，表面上还是镇定稳坐，心跳却澎湃起来，一颗心跳得呼之欲出。
一旁的红碧被吓得颤抖不已，一张稚嫩的小脸上全是涌出的泪痕，连爬带滚地将门狠狠地推开，撞得门框直响。她冲出门带着哭腔凄厉地叫喊道：“来人呐，来人呐！”
戴府的人很快就被聚集了起来，纷纷拿着灯笼整肃地冲向戴安的阁子。
“等一等，这好像不是血。”戴安似乎发现了什么，不禁莞尔：“没事，红碧，你让他们回去。”
“别啊小姐，我……我不会丢下你不管的……呜……”
“那是刚刚我摸桃符的时候带下来的红颜料。”
“……”
一阵死一般得寂静之后红碧哭得更加嘹亮了：“小姐真的吓死红碧了……呜……”
“……”
红碧的情绪总算稳定了下来，方才她的位置和戴安的有些距离，而梨花镜也朦胧不清，二人又都乱了方寸，情急之间才未有发现原来只是沾上红颜料的手指不小心将红色晕到了脸上。
平白无故的一场提心吊胆。
好在戴府占地面积大，戴有德和戴然的住处和戴安的相隔甚远，但这件事情还是传到了他们的耳朵里。
戴安觉得自己的光辉事迹够这爷俩笑一辈子的了。
戴有德笑了几声：“安安啊，你没事碰什么劣质桃符啊，你若是喜欢，和爹爹说一声，绣金丝线的桃符我都能给你寻来。”
戴然附和：“阿姐，你爱好有点特殊啊。”
戴安忍无可忍：“这已经是第三天了，就不能放过我吗？”
吃完早点后一家子一般都是各做各的事，戴有德有事在府里商议，戴安和戴然要复习课业。
“父亲，我要出门给朋友送个东西，晚点回来。”
“我们安安在白水书屋交到朋友了？白水书屋的那群书呆子安安你可千万别和他们走得太近。”
“……好吧。”戴安心忖：父亲你知道那群书呆子今后都是朝中的中流砥柱吗？
戴安在茅屋前踱步。
林吟无父无母，幼时神童名声在外，自是不乏收养者，然而林吟却执意自立门户，在城郊建了一座茅屋，大有要作《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的一番气魄。
戴安一边看着厚厚的茅屋顶盖，想着这么厚的话，应该不至于会被一场大风给吹跑吧，不过不知道每逢雨季会不会水漫金山。耳边是清脆的鸟啼声，茅屋旁还种了一棵矮矮的树，虽是冬季，然而枝干上依旧蒙着浅浅的绿意。
整个茅屋给人一种憨厚顿时的感觉，和林吟清冷俊秀的模样格外不搭调。戴安想。
屋里安静得很，也不知道林吟起了没有。不对，学霸这种生物不是应该三百六十五天无眠无休得嘛，戴安在脑子里思索了一番，毅然决然地敲了敲那厚厚的木板门。
“泉漱兄早上好啊。”戴子道露出自认为十分谄媚的微笑，讨好将来上司的第一步。
“戴子道。”林吟面上冷冷的，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戴安刻意改掉的称呼，依旧生疏道。
planA失败。
“泉漱兄不请我进去坐坐。”
“陋室杂乱，会客不便，还请海涵。”
planB失败。
“咳咳，泉漱兄，你的桃符我已经找人裱起来了。作为谢礼呢，我特意给你带了这个。我自编的教材《奥数全解》。”
“多谢。”林吟伸手接过，仔细打量了一下封面，犹豫地开口道：“可你……为何要将桃符裱起来？”
“啊哈哈哈，说错了，是贴起来，贴起来。”
戴安见林吟完全没有兴趣好好探索一下这本她夜以继日，呕心沥血之作，只能自吹自擂：“这本《奥数全解》可谓是堪比《算经》的神奇之物，里面包括了函数，几何，方程……总而言之，非常有趣，你看了就知道了。”
“多谢。”
“不用不用。”
“那我送你？”
这么快就下逐客令了吗？戴安心忖将来的右丞大人看来是完完全全地嫌弃自己了，戴安原本上扬的嘴角灰心丧气地低垂下来。
林吟察觉除了什么：“若不恶斯室寒漏，子道兄大可光临。”
对于林吟突然改主意这件事，戴安欣然，连忙点头道：“不嫌弃。”
“去年的陈茶，铁观音。”林吟坐姿优雅，脖颈颀长，眼睑低垂。手指细长，骨节分明，透出几分近乎透明的雪白，指甲盖被修剪得整齐干净，沏茶一套动作闲然自得，澄澈的茶汤冒着白烟翻涌入杯中。
戴安不自然地移开了眼睛，默念“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一时歹念，苦心泡汤。”
“林吟兄刚得的书吗？”戴安见茅屋空得像个雪洞，只有一些书被打包起来，整整齐齐地排列着。
林吟动作不停，不动声色地将茶移至戴然面前：“不是。我要乔迁了。”
“乔迁？”戴安惊了，在我还在混吃等死的日子里，别的小朋友已经自立门户并赚到了第一桶金能自己租房了。
“嗯。”
戴安善解人意道：“也是，这里虽然风景宜人，但置办东西起来是有点不方便。”
林吟颀长如玉的指节微微在茶盏上停留了片刻，垂首掩住嘴角微微挑起一个好看的弧度：“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