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像飞蛾扑火般拥上地面,一眨眼,便消失在这天地之间。在北方,如南方般阴郁的日子并不多,似乎天气都随了北方人的性情,要不痛痛快快下一场,要不便天朗气清,万里无云。
“小姐,今年也是瑞雪兆丰年啊。”
戴安叹了口气,瑞雪兆不兆丰年她是不知道,只若是若是年关一只这样淅淅沥沥地将雨混着雪从天上飘下来,那不知埋在地上的麦种明天春年还能不能发芽了。
长安城里,就算是丫鬟也不懂民间疾苦,莫谈公子少爷了。
可纵然知道又是怎样呢,顶多长吁短叹一句,然后暗自庆幸一下自己生在富贵人家罢了。
红碧见戴安听了此言反而多添了几分闲愁,便机灵地转开了话题:“今日里小少爷似乎有些不开心呢。”
这句话倒是提点了戴安,前几日和戴然承诺这几日带他上街领教一下长安城人头攒动的热闹景象,但却因为突如其来的生理期打乱了计划,百无聊赖地在烧着熊熊炭火的房里读着几本先生推荐的名家名座,暖和得只需穿一件薄薄的春衣便能在屋子里活动自如。
戴安从书桌旁的小柜子里翻出和自己几案上如出一辙的兔毛手套,只是小了些尺寸,又叫红碧将她里三层外三层地裹成一只胖乎乎的熊,寻了一只方便携带的暖炉,便出门去了。
即使做好了心理准备,门外的冷风还是让戴然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她步子走得飞快,大氅在寒风中被吹得快要和脚步一样飞起。身后的红碧看着像是在竞走的主子,只能脚下生风地连跑带走地追着,生怕一个不留神,便被甩下去了。
今日里是除夕夜,然而不少丫头小厮们都不得和家人团聚,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罩子,看着府上主子团聚了,见贴着感受一下融融的暖意,却无切肤之感。
但下人们却无暇考虑这么多,虽然精心准备了好几日,但依旧害怕做错了些什么,让自己连个舒坦的年也过不了。他们有条不紊地端着各色的银器陶瓷,穿梭在偌大的戴府中,不想太多,也不敢想太多,得过且过。
戴然最近的炭火又少了,托那些得过且过的小厮的福。
戴然从前不被待见,被父亲和姐姐忽视,当然也得不到什么好东西,后来和戴安的关系修复了不少,见风使舵之人自然一改从前缺斤少两的毛病,只是现在却旧病复发了。
“怎么不燃炭火?这和门外气温没啥区别吧。”戴安问道。
戴然没想到戴安会在此刻光临,将手中帙卷随手放在了桌案上,让小厮将屋里的全部炭火都烧起来。
“前几日说好带你去凑凑热闹的,只是这几天又是降雪又是落雨的,现在倒是好了些。”
戴安本想坐在木质的座椅上,谁知木椅冷得和块冰块一样,坐上去即使隔着厚厚的里衣,都能感到它散发的阵阵寒气。她索性不坐了,开始在屋子里溜圈。
“没事的,阿姐。”戴然笑道。
等溜到了戴然面前,戴安从怀里不知掏出了个什么东西,放到了他手里。
“给你的。”怀里的手套带着戴安身上的暖气,一股脑闯进了戴然的视线。
“阿姐同款,盗版必究。”戴安朝戴然做了个鬼脸。而戴然也一改平日里与年纪不相符的沉稳,露出了六七岁孩童最真挚的笑。
戴安摸了摸戴然的脑袋,轻声道:“一会要去吃年夜饭了,就不给你带零食了。”
戴府的年夜饭带着冷冰冰的奢侈华贵之感,少了几分人间烟火之气,戴安的琉璃杯中是西洋送来的葡萄酒,呈色紫红,宛若夕阳的余晖,将最后一点和着将至黑夜暗影的微光,尽情地洒进了琉璃透明的杯身之中。
从前的除夕夜一家三口都处在一股诡异的尴尬和辛酸泼辣的冷嘲热讽和排挤之中,虽然戴安和戴然的关系不似从前,但戴有德完全没有做好缓和气氛的准备,受到惯性的影响,一家人依旧陷入沉默之中。
戴安打破了这尴尬的沉默。“父亲你作为一家之长,不应该来点祝词什么的吗?”
“哦。咳咳……”戴有德不自然地干咳了两声:“再接再厉,新的一年,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戴安:“……”
戴然:“……”
戴安捂了捂额头,这也太敷衍了吧。
“别看着我啊,我不会说话已经是众所周知的事,我已经尽力了。都在酒里了”戴有德表示自己已经尽力了,搜肠刮肚地想出这句话已经算是把仁至义尽了,说完便将面前的葡萄酒一饮而下。
戴安举起酒杯轻轻碰了碰戴然面前的酒杯,一声清脆悦耳的相撞一声飘到空气之中。
虽然只是寥寥数语,但和从前地氛围已是大相径庭,似乎预示着戴然这些日子镜花水月般的亲情已经是真实的存在了。
好几日被笼罩在阴郁之中的京城摇身一变,换上了新装,在人头攒动的喧闹之中露出它本该有的样子。大街小巷上到处是卖年货的人。许是前几日的天气不方面出门,攒了好几天人气的街道瞬间被卖者挤满。
连续不断阴霾密布的低气压渐渐朗阔起来,带着冷空气独有的泠冽,新鲜地笼罩着京城。
看了不少家的小玩意,但在戴府待的这些日子里,见惯了奇珍异宝的戴安觉得这些小玩意都粗糙了些,但并不影响她对这些小玩意的好奇和爱好之心,她依旧细细地打量着,像是要将所有的物件连带着这份快乐都仔细地刻入自己的脑海里。
“卖河灯嘞!三文钱一个,十文钱三个。”
……
这位店家请问你的《算经》是哪位先生教的。
“来三个吧。”
长安城里的木织河与城外的护城河相通,每逢佳节总有数不清的百姓挤在河边,将河灯远送。
除夕的长安没有宵禁,一切都在夜色将近,却在灯火的照耀下显得颇为阑珊,戴安手里的河灯并不精致,用薄薄的红纱纸盖住了易于弯折的铁丝,外形勉勉强强让人联想到荷花的样子,看上去粗糙至极。
旁边是一个母亲带着自己的两个孩子,和戴然差不多大,性格却大相径庭,将里面的铁丝完成了不知什么牛鬼蛇神的样子,嬉笑打闹地追逐着,笑声淹没在热闹的人群之中。
“写个愿望吧。”戴然耳边的嘈杂声变得忽远忽近起来,拥挤的人群似乎也在目光中慢慢隐去,只看到了眼前那只毫无美观可言的河灯,但此刻却是无与伦比的珍重。他小心地碰过灯,一笔一画地慎重动笔。
戴有德一贯破坏气氛的粗话也出乎意料地没有爆出来,堙灭在朦朦胧胧的光线中。
戴安问身旁的这家母亲借了把火,点燃了河灯的灯芯,轻轻将河灯放在了水上。
在细微的灯光下,河灯的底部沾上了河水的部分变得分外暗沉,凑近了看便显得越发粗糙拙劣了,只是远远地看去,整条木织河都被悠哉的河灯填满了,原本微弱的光晕紧紧相依照亮了宽阔的河水,甚至能看到远方的波纹,清晰却不真实。整条河都泛着火光,火与水这对宿敌似乎也在年关握手言和,把酒言欢了。
戴安看得专心致志,却被挤在河边的人撞得一个趔趄,好在戴然扶了一下,在摇摇晃晃地没倒下去。
“对不住了,小姑娘,赶时间。”撞上他的是一个面容黝黑的大哥,袖子上带着油污,衣服破旧却没有补丁,破损之处就这样好不露怯地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他挠了挠头,笑得很憨厚,手朝着不远处一指:“前面有小伙子在写春联呢,去晚了可拿不到了。”他十分急切地解释完,就往前面赶。
戴安顺着他所指处望去,那被人群淹没的身影时隐时现,却又带着些熟悉之感,本想去一探究竟,又见戴然似乎对看河灯表现出了超常的兴趣,便索性陪着他们站着,看着河灯成群结队地迁徙,悠哉悠哉地在众人的目送出离开京城,向远方飘去。
他们耐心地站着,目送最后一盏河灯悄然离去,人群渐渐散了,幽幽的夜色深沉起来。
戴然惊奇地发现那年货店里的人影依旧,店门外的人只增不减,此时看尽了河灯的人开始朝各个方向拥挤着,戴安想着这一老一小莫要和自己挤出什么好歹来,便让他们先顺着人群回府,自己逆向去瞧瞧这所谓志愿劳动的小伙子是何许人也。
“姑娘,你也是来要对联的?”前面的大婶转过头来搭话道。
戴安不解:“是啊。按理说这时候春联应该置办好了吧,就算是白送的,怎么还有这么多人排队?”
“哎,的确是置办好了,只是林公子的春联写得那叫一个好啊,买来的根本比不上,不少达官贵人都派小厮来买呢。这家店主也是个会做生意的,将林公子请过来准备纸墨,生意好了不少呢。”
“哦。”
“你来也是想和林公子搭话的?”
戴安继续不解道:“嗯?”
“别不好意思了,林公子可是这些年我见过最俊的了,光是这一张皮啊,就有不少姑娘为之动心啊,更别说才华了。”大婶叹了一口气:“可惜父母死得早啊,孤身一人没权没势。不过这也无妨,按林公子才学必定是要金榜题名的。”大婶语气一转,说得眼睛都要放光来。
“额,我就随便来看看。”
戴然心忖,姓林还很俊,不会是林吟吧,只是原著没提到这一茬啊。
“好好,随便看看,你们这些小姑娘的心事啊,大婶都懂的啊,大婶也是过来人,像林公子这样优秀的,你不表明心意啊,叫人捷足先登了,那就没机会了呀。”
“……”
“啊,你不是真的来随便看看的吧,就算是随便看看也不能什么都不带啊,这怎么好意思啊。”
身后的两个姑娘看起来应该是刚看完了河灯,叽叽喳喳地像个两只小麻雀,满载着欢欣地交谈着。
姑娘甲:“我亲手包的饺子林公子肯定喜欢。”
姑娘乙:“饺子算什么,我带的是翰林院的绝版书,林公子一定会记住我的。”
戴安在内心十分沧桑地想,有些秘闻还是自己咽进肚子比较好。
不到半个时辰,戴安总算是排到了能见着人的地方。
还真是林吟。戴安想着,内心不由隐隐期待起来,若是能得到将来右丞的春联,那可不能贴在门上,一定要裱起来,挂在书房里,当个宝贝,说不定还能传个千秋万代,就算不能,高价卖出去也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