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越并没把书瑞谨放在心上,仍然专心听课,然后在课间操结束之后接到何诚然扔过来的牛奶。北方的冬天有暖气,牛奶在暖气上热了两节课,还有点烫手,他就倒进杯子里,慢慢喝。
反正教室里很热,不需要用牛奶暖手。
然后何诚然这个恶趣味的人每次都要盯着许越喝牛奶,再对着许越嘴边的一圈儿白开黄色玩笑。许越也不理他,每次都给他一脚。
他们之间的关系在几个班之间都是明清儿的:何诚然是校霸,所有混混的头儿,点名罩着许越;许越就是二哥,虽然只是个挂名的。俩人的父亲是战友,于是两家就住在同一个院子里。何诚然父亲牺牲了,许越的父母就照顾着何诚然。也有不知情的人传过他俩的玩笑,但是那个年代fu文化还没冒头,又是北方这种粗枝大叶的地方,玩笑话也没人生气,也没人当真。
刚步入高二下学期,即便马上就要和高三接轨,在他们这个管得松的学校也没什么人太当回事。但是教室是一直开着的,于是放学之后就只剩了许越一个人在教室里做题。何诚然反正也闲得无聊,干脆就窜到教室里找许越——班主任不止一次因为串教室骂过何诚然,但何诚然就是不听,反正死猪不怕开水烫。
“再让你们班头知道了,又得骂你。”
“她早就放弃我了,嘿嘿。不过我说,你不会每天都要在这学到晚上吧。”
“是啊,你如果无聊可以先回家。”
“不要,路上都没个人跟我说话我不是更无聊。”
许越拿出一个随身听拍到了桌子上。
“无聊就听歌,几首歌就到家了。”
“不。”
“那你现在戴上听歌,别影响我。”
何诚然哼了一声,从包里拿出来一本生物教辅。许越看了一眼,轻笑:
“送我的?”
“拉倒吧你,我自己也要学习!”
“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
“你不是要上T大,我也要上!”
“T大哪儿那么好考。”
“我知道不好考,所以我才要做题!”
许越停笔,拖着脸看着何诚然。
“认真的?”
“认真的!”
“考你个概念题,转运RNA的缩写?”
何诚然挠挠头,去翻教辅,但他甚至不知道这个概念在哪一章。许越叹口气,拍了拍他的头。
“拿着我的生物书去抄笔记,先看教材,别一上来就看教辅。”
“哦……”
于是趁着夕阳,两个人就在教室里奋笔疾书,只是一个是预习,一个是复习。何诚然很多次都学不下去,但是看看旁边沉静的许越,就又咬着牙看书。他学习不好,但他是因为没学,看久了之后,记得也很快。许越准备回家的时候,何诚然正看得起劲,许越也就没打扰他,坐在窗边看风景。
枯树枝,灰红的塑胶操场,雾蒙蒙的天。
“你写完了?”
“你看完了?”
两人同时点头,然后收拾东西骑车走人。
“艹。”
“咋了?”
许越压了压车座,气道:“车胎被扎了。”
“哪个王八蛋这么没素质!”
“算了,推着走吧,回去补一下就行。”
“饿死了,我还等着吃饭呢,这下又要走好久。”
“没办法啊。”
“哎不如这样,我骑车拉着你咋样?”
“你傻啊,并排骑车要被人骂的,而且很危险。”
“没事没事,试试呗。”
“不。”
当然许越的反抗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他只能骑着没气的车,被何诚然拉着把手前行。两个人当然没上大路妨碍交通,而是走了条小路,这样才能保证不“加害他人”。
“怎么样,我技术不错吧。”
何诚然看向许越,笑得灿烂。
“你不要命了,本来就危险还不看路。”
“又没人。”
“你自己不是人?摔了不疼的啊。再说了,你怎么知道没人。”
“摔了就摔了,不是还有你给我上药嘛。”
“想得美,我给你屁股蛋上药。”
“呸!那可是……”
“哎!人!”
何诚然赶忙松开许越的车把,但单手扶车的他被突然出现在眼前的人吓了一跳,没维持住平衡,连人带车GG。
当然,他撞人的位置也很尴尬,前轮刚刚好卡在男性的某个地方。于是被他撞倒的人也很惨烈,手里的书全飞了,直接蜷缩在地。
“日……”
许越赶紧下车把何诚然扶起来了,顺便贴心地拍了拍何诚然屁股上的灰。何诚然骂了句,去扶车,于是被撞倒的人自然而然交给了许越。
“你没事吧?”
许越走近受害人,才看清了那人的脸——正是白天见过的书瑞谨。
“是你。”
“我……”
书瑞谨疼得说不出话了,然后足足十五分钟,他才站起来。站起来的时候,一张脸也没什么气色可言了。
“兄弟,对不住了,那个……x还好吗?”
“还……行。”
“你不会说话就别说了。”许越白了何诚然一眼,用力扶起书瑞谨:“能走路吗?”
书瑞谨有些为难。
“可能,不太行。”
“那我送你回家。还有你何诚然,跟我一块。”
“好的!”
何诚然虽然应了,但是心里还是有点不爽:虽然自己没看路,但是怎么书瑞谨也不看路?就跟故意撞上来的一样。
这就是他的流氓思想,也没办法。
“你家离这远吗?”
“不是很远,大概五分钟就能到了。”
“行,你带路吧。”
许越扶着书瑞谨,何诚然一人推着两辆车,三个人在夕阳即将消逝的地平线上行走,再加匹马,就可以拍西游记片头了。
走了一会儿,三个人到了一栋比较破旧的楼前。两只乌鸦停在垂下来的电线上,也不叫,只盯着三人。书瑞谨默默推开了许越,而后鞠了个躬。
“谢谢你们。”
何诚然心想:这都什么时代了还有人这么古板。许越知道何诚然嘴上没把门儿,抢先说了句没事。
“又去哪儿鬼混了!这么晚才回来?你还知道回这个家?”
一个尖锐的女声从一楼铁栏杆后传了出来,书瑞谨一时间有些尴尬——因为那女声来自于他妈妈,一个好赌成性的泼妇。
“我没有……我只是留下做题了。”
“你做个屁,你做再多能考上T大A大?”
书瑞谨的脸倏地涨红了,他不好意思看向许越,掉过头就跑回了家,留下许越和何诚然面面相觑。借着窗子里昏暗的白炽灯光,他们看到了书瑞谨母亲。那一瞬间,女人和两人对视,狭长的眼睛里透出了意味不明的光。
“走吧。”
“嗯。”
他们回了家,但并不知道书瑞谨正在那个还不如地狱的家里遭受折磨。
“妈,我新买的练习册做完了……”
“钱钱钱就tm知道要钱,你就是个败家玩意儿!”女人声音尖利而刻薄,然后便是甩在书瑞谨面前的两百块钱:“以后别再找我要,我没钱!”
书瑞谨低下头,默默捡起了已经揉皱的两百块。
“那两个小子,你同学?”
书瑞谨的心一下就被提了起来。
“嗯。”
“他们家里干什么的?有钱吗?”
“我怎么知道。”
一巴掌扇得书瑞谨脑袋嗡嗡响。
“再这么跟我说话试试!”
书瑞谨早就习惯了,他捏着手里的两百块冲回了卧房,然后锁上了门:说是锁上,也只是回去之后把摇摇晃晃的木书桌抵在门口而已——他恨不得开个窗户每天跳窗上学,窗外的铁锈栏杆却无情的碾碎了他的这个想法。
但那一瞬间他并不是担心这个,他只是担心许越有没有听到刚才发生的事。他透过窗子去看,许越和何诚然早就没影了,他的心里松了口气,却又失落无比。
“如果你听到了,会不会帮帮我……”
他仍然捏着两百块钱,强迫自己笑,想着明天又可以买新的练习册,沉浸在题海里,心无旁骛。
但他没想到,母亲会突然疯了一样砸门。
“书瑞谨你给我开门!”
“……有什么事?”
“把钱给我,我要去打牌了。”
书瑞谨胸中烧起了一团火。
“那是我用来买练习册的钱。”
“你有个屁的钱,那是我给你的,现在我要你给我你就给我!”
“我不给。”
门外的母亲深吸了一口气——她迫不及待要去打牌,用两百块赢回两千块,但她知道书瑞谨的脾气,于是软下语气,轻声细语:
“小谨乖,妈妈一定再给你好不好?你就当是借给妈妈。”
书瑞谨太清楚这套路了,于是报以沉默。
“小谨?”
“书瑞谨!”
“妈的,怎么养你这么个白眼儿狼!”
咔哒,家门开了,他的父亲回来了。
“爸爸看到妈妈没做饭,一定又要生气了……”
如他所想,父亲看到空荡荡的饭桌和浓妆艳抹的母亲,不假思索地对母亲大打出手。狭小的客厅鸡飞狗跳,而书瑞谨则戴上破旧的随身听,安心地刷起了题。
“反正明天都会好起来的,反正明天会到来。”
他看着纸上被所有老师都称赞过的娟秀字迹,笑了出来。他的笔在题目中间宛若起舞,坠下一条条流畅的线,而后便是红笔连续的对勾。他喜欢这种感觉,也非常感谢他那同样变态、有家暴倾向、却十分爱他的父亲回来——混乱不堪的一天,终于要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