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魂桥,连接三界的通道,又叫做万灵市,家有所长的都可以来这儿做买卖,出售灵宝给需要的人或妖,一方面方便了别人,一方面富足了自己,但基本没有常驻的商贩,大部分都是偶尔有用不着的东西拿来变卖,卖完了就走,等再有用不着的,再过来吆喝就是了。
人族、羽族和兽族都派有使者驻扎在过魂桥,毕竟三方共有的地盘,一块管理,好在无论哪一族,只有修出一定的道行才能看见过魂桥的存在,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来的,不至于出现摩肩接踵的壮观景象,管理还算得当。
天界的驻扎地为夜郎台,那个残酷血腥的万丈高台,处死过无数罪人、妖孽,当年涂山战被夜郎台上面的熔炉折磨的后悔从娘胎出来,多亏了守台的将士游逛过魂桥,玩过了头,回去后狠狠地睡了一觉,让他有机可乘逃出生天了。
涂山战那时候就一心想见识见识过魂桥的风光,可惜天不遂人愿,如今近在咫尺,焉能错过。
何况他要找的人也到了此地。
乍一上过魂桥,只见人头攒动,鱼龙混杂,桥面颇为平坦,仿佛总也走不到头。
涂山战走没多久,不见十二弦踪影,左臂忽被抓住,他只道十二弦偷袭,猛地叱出九魂刀,只见那人一侧身,刀锋贴面而过,抬手用鞘中剑挡格住回旋的九魂刀,九魂刀碰了壁,发出激烈的刀尖撞击声。
涂山战不等它再攻,忙抬手召回刀,道:“原来是你。”他此时才发现,前不久景恒白衣广袖,一副谦谦君子的做派,从第一次下霞隐峰在成衣铺里换了装束,这小子的格调就变了。
涂山战不由想起一句“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怎么景恒没近朱者赤,反倒黑起来了?
那脸庞却还是光洁如玉,也许是黑衣衬托的缘故,他一副眉目越发清晰好看了。
“你也不等等我。”景恒冷着脸,侧眸斜睨,颇不高兴的样子。
涂山战的左臂自他微松的手中解脱出来,大摇大摆的往前走,不以为然道:“你来就来,不来就不来,全凭你自己决定,反正你才遭了谪降,这里说不定有你的老朋友,你多少也该避避的。”
“有什么好避的?我又没做见不得人的事。”
“好好的神官不当,偏与妖为伍,这事难道很光彩?”
景恒突然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抿嘴笑道:“至少比七百年前光彩。”
涂山战一时张口结舌,忽觉衣袖给人拉住,没得被带着踉踉跄跄的往前走,景恒用只有他能听得到的声音说:“别多做停留。”
涂山战登时醒悟,人来人往的谁也不注意谁,倘若驻足原地,最容易惹人注目,他们来找人的,少惹波澜为好,遂与景恒并肩而行。
方才刀剑出手,已引来诸多异样的目光,直接把一只铁锁上打秋千的猴子看的直眉楞眼,铁锁从过魂桥氤氲的上空垂下来,小孩胳膊般粗,那猴子浑身没毛,胯上系一丛叶子串成的遮羞布;桥入口处建有巍峨门楼,百十步便又有一座,门楼两旁各挂一串大红灯笼,灯笼内闪烁着莹莹烛火,上面却积了一层薄霜,随着灯笼缓慢的摇动,雾气般溅起,细看灯笼旁边,原来有许多人首蛇身的男女,将尾巴在灯笼上扫来扫去,动作十分迟滞,想来是借烛火取暖,此时半眯着诡异的圆眼,盯着涂山战和景恒。
桥两侧悬挂千尺瀑布,浪花层叠,鲛人在其中划桨嬉笑,许多兽族凭栏远眺,临渊羡鱼。
摆摊的商贩随处可见,千奇百怪的法宝让人目不暇接,涂山战早将十二弦抛到了九霄云外,心花怒放的看这个指那个,忘形的在人群中钻来钻去,景恒差点将人跟丢了。
“多少钱一串?”乍见桥边有一猫女叫卖糖葫芦,涂山战垂涎三尺,呆呆的问。
猫女体态完美,除了头顶两只狸色的耳朵和身后扭个不停的尾巴,和寻常的女人没两样,她靠在门楼柱子上,见来了客人,忙语笑嫣然道:“请问客观带了什么宝贝来?”
涂山战这才想起,这些商贩出卖物品,为的是换取自己所需要的东西,再说了,他也没钱。
“你想要什么?”涂山战以前在人间吃过一次糖葫芦,之后念念不忘,但再没那个口福,此番回安城混乱,卖糖葫芦的更是绝迹了,当下一肚子馋虫都给勾了出来,装模作样的往怀里摸了一会儿,到底囊中羞涩。
猫女上下打量着他,道:“喏,你脖子上项链给我,这一葫芦山都给你了,如何?”
一葫芦山!
葫芦山上插满了糖葫芦,少说二十来根,涂山战一下子被冲昏头脑,拈起颈上锦瑟,笑道:“那再好不过了。”
猫女志得意满的伸出手:“公子好豪爽,比那些讨价还价的穷酸强多了。”
涂山战一脸的尴尬窘迫,勉强的敷衍道:“这么好的东西,便让我用所有宝贝换,我也愿意。”
“可不是嘛,我花了大半年的功夫才熬出一锅糖浆,整个过程可谓精益求精,可惜他们不识货,说我乱搞。”
“那就冤煞人了,没人做,咱们怎么享这口福?”涂山战将锦瑟左拉右拽,急的一脑门汗,干脆拔出刀来,欲递给猫女帮自己斩断红线,忽皱了皱眉,“不过,这玩意儿也不难做,姑娘怎么熬糖就熬了大半年?”
猫女明亮的眸子忽然隐晦的一转,干笑道:“我家独门秘方,和普通的糖葫芦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味道更胜十倍!”
“太好了!”涂山战递出九魂刀,“姑娘有所不知,我这项链最是难取,非刀砍不能断。”
猫女利索接过刀,弯了一双猫眼:“好,公子莫动,我下手准的很。”说着,刀刃斜削向涂山战两手拉直的红线,他身子蓦地往后一退,流光一闪,三尺长剑挑向猫女手腕,九魂刀当即脱手,顺那剑锋上弹的姿势高高一跃,回到涂山战手中。
涂山战大惊失色的看向将自己拽的后退的人,九魂刀沉甸甸的在手,心念一时没转过来。
猫女整条手臂震的没了知觉,脊背狠狠撞在柱子上,固定在桥面的糖葫芦山玉山将颓。
“小恒子,你疯了!”涂山战气的一咬牙,纵身去抢救糖葫芦,人未到,锦瑟“铮”的一声,一排弯弯曲曲的波纹凭空荡漾开,将那糖葫芦山化作了一摊糖水。
景恒伸手珍珠涂山战的后领,往身边一拉一带,将他放置在旁,语声隐含怒意:“大哥,那糖葫芦碰不得。”
涂山战转瞬的光景被景恒拉来扯去,感觉三魂七魄都荡出了身体,恍惚听到景恒义正辞严的警告,做出了一个牙疼的表情:“为什么碰不得?”
景恒没来得及解释,猫女悲天悯人的叫道:“苍天啊,我娘临死前传给我的独门绝技,我钻研了大半年才终于做成功了,竟这么轻易地让两个王八蛋糟蹋了!”说着,她发狠的看向涂山战,一举一动间透出猫的慵懒和倨傲,“得赔钱!”
景恒随手抛了一团东西在她面前,道:“这种独门绝技还是绝迹的好,以后别拿出来害人了。”
猫女抓起白花花的银子,扬起下巴道:“谁害人了?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做买卖不都这样吗?”
景恒轻笑道:“既然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那么你应该弄块牌子写清楚此物的功效。”
猫女甩了甩不小心沾到糖水的手:“那可没必要,大家都清楚。”
景恒看了眼不明所以的涂山战:“有人不清楚。”
“谁不清楚,他?”猫女面带讥笑,两只眼睛噙满了促狭的笑,“嘿嘿,找不到老婆自己繁衍后代挺好的呀,有什么……”
“繁衍后代?”涂山战如遭雷劈,没弄清状况又被景恒拉了就走,糟心的追问道,“喂喂,慢点走,你跟我说明白。”
四面挤满了看热闹的人,景恒拉着他沿桥栏的窄小空隙走,他沉着脸侧身走在前面,道:“妖猫特产的多子丸,无论男人女人,吃了都会十月怀胎。”
涂山战听的惊心动魄:“什么,有这玩意儿!”
景恒突然回头冲他一笑:“倘若胎儿不是他们妖猫的崽,也未尝不可一试。”
涂山战只觉自己在短短一会功夫遭了三次天打雷劈,磨牙道:“小恒子你说的是人话吗……哎你走那么快干嘛!”
“有追兵。”景恒猛然站住,涂山战险险的刹住脚,没撞景恒背上。
“什么,追兵?”涂山战完全没搞清状况,这时景恒反过身来,双手按在涂山战身后的栏杆上,将涂山战圈在了方寸之地,他低声道:“别动。”
涂山战下意识的往后仰,头皮都要炸了:“什么情况?”
景恒上身微微前倾,几乎是个环抱的姿势,漆黑的眉宇压的很低,下巴堪堪抵在涂山战挺直的鼻梁上。
涂山战拼命往后退,就差将自己缩成一块面饼,一句“你想挤死我么”欲言又止,只道景恒声气不像开玩笑,必有重要事端,怕打草惊蛇,便强忍着没吱声,心里盘算着回头好好削这小子一顿,什么大不了的事,用得着怕成这样?
面对天帝的时候,也没见你藏头露尾过!
须臾,果见人群中走出一行十来名身着银色轻铠的将士,为首的是个紫衣女郎,鹅蛋脸,端庄秀丽,白白净净的,纤细的手上戴一串连指手镯,走动间叮当作响,视线不住地四处梭巡。
涂山战一只眼睛越过景恒的肩正好可以透过川流不息的人群看到对面的景象,紫衣女郎开始盘问躲在灯笼旁取暖的蛇人,断断续续能听见几句,涂山战道:“果然找我们来的。”
“白鸢的人。”景恒简短的说。
涂山战只觉额头微热,似有暖风拂过,不由一怔,随即反应过来自己和景恒贴的太近,说话的气息所至,遂将头偏了偏,伸手往空中一抓,一扬一洒,隐形气旋便罩了下来,松了口气道:“可以让开了吧?哪怕你在此跳舞,那帮孙子也看不见。”
景恒磨蹭的直起身,凉丝丝的头发搔的涂山战脸颊痒痒的,他用手背抹了一把,皱起眉边说边抬头看向景恒:“哎你说昊天怎么还没把白鸢打下凡……”这一抬头,发现景恒还好端端的杵在跟前,垂首拧眉,似有一万重心事堵在胸口,不由一愣,“你怎么了?”
景恒幽深的眸子看向他的时候似能喷出火来,极轻的说:“没事。”
涂山战惯常粗心大意,此时似乎被景恒炽热的视线所触动,破天荒的发现了不对劲,忙伸手拍了拍他的脸,探探他的额头,震惊道:“我天,人都烧成火炉子了你还说没事!”
“算了,十二弦那厮躲不了多久,哪天老子高兴上门找他打一架,过来过来,咱们赶紧溜出去,找大夫给你看看,”涂山战拉了他手就往外走,嘴毒心软道,“凡人就是麻烦,遇到点鸡毛蒜皮,身体就出幺蛾子。”
“真不用。”景恒轻笑道,“过魂桥这种地方太乱,来一次就够了,尽量多待会儿,尽了兴,就没下次了。”
“什么叫没下次?我还打算天天来玩呢!我知道你不方便,其实你来了我更不方便,下次你别跟来了,添乱。”
景恒想了想,说道:“那行,倘若你带回一堆小孩子,我帮你养就是了。”
涂山战不自在的甩开他的手,空中忽然传来轻灵的笛声,二人一凛,遂身罩气旋循声追去。
经过好几座桥上危楼,他们在过魂桥尽头找到了吹笛子的人。
那人在看热闹的人群中间,将一支笛子吹出百种花样。
涂山战越到那人跟前,准备杀十二弦个措手不及,及至眼前,兀自飞出去的九魂刀被他召回鞘中,大惊道:“红儿,你怎么在这儿?”
那姑娘手中一枚尖尖的竹叶,贝齿樱唇,鼓动间乐声千变万化,加之容貌娇俏可爱,赚足了路人的眼球,正是涂山红。
涂山红吹的正入神,忽闻刀破空气的风声,先是一惊,涂山战一开口,她立马辨认出是谁,又是一喜,抬眼只见涂山战敛去了周身气旋,露出熟悉的面目,不禁喜极而泣:“大王……”
涂山战忙使眼色,以手挡嘴道:“别声张,我早就不做野路子妖王了,叫哥。”
涂山红心念灵巧,闻言大抵猜到了涂山战的处境,连连点头,十分礼貌的哄散了看客,走到桥头门楼后,将自己在过魂桥卖艺的缘由尽数说来。
自从北海分别,涂山红便带着珍珠回去和涂山狐狸聚集,将珍珠分散给大家,由于狼多肉少,有的没分到,起了内乱,涂山红苦口婆心劝和,见大家伙言归于好,她便放了心,打算隔天找涂山战去,不料夜里遭到同伴的袭击。
那些贪得无厌的妖狐认定她自己私藏了许多宝贝,逼她交出来,她自思无法,只好承诺全力帮他们取去。
涂山红无奈返回北海求助敖轩,敖歆自己都禁足呢也没办法替她出头,更不放心让她拿宝贝塞无底洞去,涂山红便在北海小住了一些时日,直到日前东海龙王提兵攻打灵兽山脉,敖轩被父王派去助未来岳父一臂之力,涂山红出来自求生路,
“听说小蓝他们后来彻底撕破脸了,许多同伴走投无路,回了灵兽山脉,这次东北两海齐齐进攻,恐怕他们凶多吉少,我便在这里奏乐祈祷,但愿……”涂山红越说越悲伤,涂山战听的怒容满面:“一群王八蛋……”
“谁说不是呢?我还以为他们得了本钱,会同心协力……啊!”涂山红说到这里,忽见涂山战身后转出一个黑衣人,着实吃了一惊。
涂山战转过身,做了介绍:“别怕,去他妈的皓清君,现在只有景恒,你大概想不到,他成了我小弟。”
景恒友好的笑容硬生生被某妖粗俗的言辞给磨的僵在嘴角,涂山战缺心少肺的继续道:“这是涂山红,你见过的。”
涂山红看着景恒那一脸皮笑肉不笑,膈应出一身鸡皮疙瘩,含混的点头示意。
“发着烧别乱跑,怎么这会没见你?”涂山战问。
景恒神色凝重,指尖捏着一颗五彩斑斓的珠子,道:“我在红姑娘表演的场地捡到了这个。”
涂山战伸手拿过来就着灯笼仔细看了看,惊出了一层薄汗,唇枪舌剑道:“踏破铁鞋无觅处,我特么要发财了……红儿,这是哪位客人给你的?”
涂山红道:“他们只听曲儿,不给钱。”
涂山战奇道:“你确定?”
涂山红:“确定。”
涂山战疑思:“那这……”
景恒道:“大概有人走得急,不小心掉的。”
“也就是说,那人一定在看客当中。”涂山战匆匆告别了涂山红,掐个隐身的手诀,往群众密集处奔去,景恒紧随其后,涂山红目瞪口呆,喃喃道:“几天不见,大王竟连师尊都收服了,到底用了什么厉害的法术?那皓清君,活脱脱一个小跟班。”忽想起什么,忙跟了过去,挥着手喊道,“大……哥等等我,我约莫记得那些人的模样,听我告诉你!”
涂山战不等她告诉,已经追到了过魂桥没有栏杆的一隅,因为他在附近又捡到了一颗珍珠。
“小心!”
桥下是黑不见底的恶水,不远处的水面上飘着几条小小的渡船,渡船本是鲛人游玩用的,此刻上面没一个活物,散着一堆骷髅。
涂山战刚一靠近恶水岸,景恒就抓住了他的肩,道:“你确定珍珠是你丢的?”
涂山战道:“一万个确定。”
“哦?”
“上面有我的气味。”
“那么,”景恒吸了口气道,“盗贼故意引你来这里的,此处水质不比入口处的灵泉瀑,恶水极酸,但凡有一丝生气的东西,沾上一丁点就立刻腐化殆尽。”
他话音刚落,只听“咕嘟”一声,什么东西落在了水面上,涂山战失声道:“又是一颗,”遂望空喊道,“鬼鬼祟祟的算什么本事?出来!”
回应他的只有回音,二人静立片刻,除了身后三米外来去自如的行人,四周没有任何响动,忽而又是“咕嘟”一声,一颗圆润的珍珠出现在先前一颗的旁边,紧接着,“咕嘟咕嘟”十几声响,仿佛鱼儿吐泡,十几颗清一色的珍珠在漆黑的水面排成了一排,光晕迅速暗淡下去,末了变成白惨惨的粉末,融入了黑暗的深渊。
涂山战一怒之下撤去了隐身诀,朗声道:“方才你看不到我不愿出来情有可原,现在可能纡尊降贵出来见在下一面了?”
他连喊了五声,依然没有回应。
珍珠的光晕完全散去后,水面仿佛一潭墨水,能倒影出人的影子。
涂山战望着自己的倒影,疑道:“莫非在水里?”
“不会,”景恒笃定道,“一来这水不光化血肉之躯,哪怕魂魄浸在里面,不消半柱香的时间,也会魂飞魄散,二来珍珠自上而下,落在水面上,抛物之人必然位于上方。”
涂山战一字一顿道:“魂魄,上方。”
二人忽然有所惊觉,看向对方,一股森冷的气息爬上涂山战的后脊梁,不可言说的诡秘透过肌肤上的毛孔往外宣泄,景恒相对比较镇定,他缓缓将视线移向水面,淡淡道:“恶水除了腐化阴阳生灵外,还有一个奇异的作用。”
“什么?”涂山战顺着景恒的视线看过去,于二人倒影的旁边,有一团影影绰绰的东西,他瞳孔骤缩。
景恒平静如常道:“它视阴阳平等,在苍穹下没有影子的鬼,会在它这里得到自己的影子,常常连自己什么形状都搞不清的魂,可以将恶水当镜子照。”
景恒说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那团影影绰绰的东西清晰地呈现在水面,白发,红嘴,双目空洞,形销骨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