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山战的刀飞了出去,由于运用了大量的灵力,刀柄携着一束犀利的光芒,风驰电掣的刺向鬼影的真身。
然而,所谓的真身,无形无状,任凭九魂刀劈削砍刺,恶水上的倒影安然无恙的咧着红彤彤的嘴,那嘴红的几乎发紫,嵌在一张干瘦却没有皱纹的白脸上,妖艳而狰狞。
九魂刀越是疯狂,那影子越是发笑,涂山战自知修为浅薄,可能敌不过对方,急急的问景恒道:“快上!”
景恒一时没反应过来似的,站那儿没动,涂山战气急败坏的一跺脚,伸手拔出他鞘中剑,欲来个左右夹击,剑却在他手中震颤着发出嗡鸣,兀自往前一送,将他带的打个趔趄:“哎哎……”
景恒一把接过了剑,涂山战手里一松,整个人都轻巧了,奇道:“你这什么剑,还不让人拿了!”
景恒顾不得回话,将涂山战挡在身后,根据水中倒影判断冤魂所在位置,挺剑迎了一击,剑身直接穿过,和九魂刀撞个旗鼓相当,利刃间刮出金灿灿的火花。
九魂刀似感受挫,一跳一跃,回到了涂山战手里,忽然间,他们只觉一道劲风掠过面门,附近的门楼登时分崩离析,蛇人蠕动着灵活的蛇尾奔逃,人群乱哄哄的四散开。
恶水中的魂影已然不见,涂山战冷笑:“来劲了,老子陪你玩玩!”连带景恒一块掐了个隐身诀,纵身狂奔,刀尖带起的风将摇摇欲坠的灯笼挑向氤氲长空,落下来的时候搭在了猴子的铁锁秋千上,猴子手忙脚乱,一屁股坐上去,灯笼破了个大洞,烛火蹿出来,霎时烤红了整条铁锁,一时叽哇乱叫,沸反盈天。
景恒见涂山战犯了上蹿下跳的毛病,无奈苦笑,等他赶过去,九魂刀已经啃倒了门楼的石基,掀翻了商贩的简易木屋,那商贩正在床上睡得香,翻个身的间隙,屋顶给人端了,唬的直眉楞眼;灵泉瀑里游玩的鲛人冷不防挨了一脚,猛地越过桥栏摔在桥面上,鳞片平滑的鲛尾扑棱着直打挺,溅起一波波水花,糊了反应未及的路人一脸,石块的崩裂声此起彼伏,灯笼砰砰直炸,神官们的仙剑噌噌升空,各兽类张牙舞爪,少数的羽族鸟类相继腾飞,羽毛飘舞翻飞。
千百双眼睛只见光影纵横斜刺,变换极其玄妙,仿若一把无形的刀在凌迟苍茫夜色,“哧哧”有声,刺耳炫目,银铠将士个个剑拔弩张,紫衣女郎道:“你们维护好秩序,我去通报使君。”遂匆匆离去,穿过重重大殿高台,奔赴夜郎。
夜郎台万余层台阶,从下面往上望不到头,每一层台阶都是透明的水晶石,里面湍急的激流清晰可见,从上到下,一层层垂挂下来,像一面绚烂的帘子。
只是这帘子绝无仅有,不光因为它流动、清澈,还因为它是血形成的,兽族的血,羽族的血,间或还有人族的血。
罪孽的血,不知疲倦的冲刷着金尊玉贵的台阶,两侧竖立着直插云霄的擎天柱,上面缠绕的龙仿佛也是活的,瞪着凸出的眼珠子,恶视过魂桥上的事故纷扰,柱子上 镌刻上下联一副“一事无成惊逝水,半生有梦化飞烟,”本是凄美怅惘的句子,在漫天的血气中,雷电横行的背景下,显得诡异而生动。
到了夜郎台上面,又是翻天覆地的另一番景象,一座绯色的琉璃瓦铸造的殿宇居中而起,琉璃瓦映射着雷电,血光,熊熊大火,仿佛飘忽不定的鬼魅舞袖弄姿,偶尔有森森白骨一闪而过,那是殿宇前百尺处熔炉里面的景象。
熔炉内像个深不见底的山谷,沸腾着烈烈火焰,将垂死挣扎的魂魄或血肉之躯困寸步难行,熔炉正对着殿宇的宽阔大门,那大门是个巨大的黑洞,欲吞熔炉之势,却永远只能望梅止渴。
门楣上悬着一张黑红相间的匾额,上镌“监察阁”几个大字。
紫衣女郎飞身奔上了夜郎台,转眼隐没于黑洞中。
下一刻,紫衣女郎跪伏在一身着黄绸广袖袍子的男子面前,男子浑然像是雪堆出来的人,置身于浓墨重彩的宫殿当中,十分的格格不入。
“使君,”紫衣女郎喘了口气道,“奴婢没有见到她,但应该没错。”
“没错是什么意思?”那男子正是白鸢,他斜靠在铺了白狐毬的矮榻上,右臂手肘置在膝盖上,指尖擎着一杯红色的酒,下巴微扬,眼睛半合着,长长的睫毛鸦羽般沿着长长的眼尾略翘,在雪白的肌肤上投下一圈黯淡的光影,嘴唇线条极其柔和,两枚门牙若隐若现,仿佛暗含狡诈,当下居高临下的扫了紫衣女郎一眼,腔调那么的不咸不淡。
紫衣女郎遂将过魂桥上猝不及防的人仰马翻悉数讲了,白鸢修长的眉皱了皱,抿紧了唇。
紫衣女郎回话的当儿眼睛一直盯着平整光滑的地面,顿了顿,接着道:“自兽族监察使那边给使君通风报信,奴婢片刻不敢懈怠,一到过魂桥就秘密的铺开了控灵阵,绝没有惊动里面任何人。”
“控灵阵有何发现?”白鸢问。
紫衣女郎愁眉紧锁道:“有三道诡异的灵气忽隐忽现,大概用了隐身法,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那些乱七八糟的家伙经常相互切磋技能,奴婢想不通的是,第四道……对,极其微弱的那一道,应该确实是存在的,而且门楼坍塌的时候,那道灵气忽然清晰的显现了一瞬,随后又断断续续,似乎是觉察了什么,故意隐没起来。”
白鸢猛然将手中的杯子一摔,碎片四处迸去,酒液溅了紫衣女郎一额头,顺着鼻梁淋漓下来,她整个人一哆嗦,白鸢咆哮道:“白痴,这点小事都做不好,养你们玩的?若被她逃了,你就投恶水自尽!”
紫衣女抬手抹去脸上的酒液,狼狈不堪,抬头看向白鸢,她眼中噙了一滴泪珠,强自压抑住颤抖的嗓音道:“是。”
白鸢一腔怒气吼出来,平静了许多,扶额道:“另外三道是什么人?”
紫衣女郎:“两只妖,一个人。”
“身份。”
“一只妖狐,一只乌鸦,还有一个好像是前不久打下凡的皓清君。”
白鸢双眉舒展,怔了怔:“皓清来这里做什么?”
紫衣女郎自然是不知道的,但主人既然问了,她没有缄口的道理:“大约来买东西的。”
白鸢冷哼了一声:“胆子倒挺大的……对了,你说的乌鸦……”
紫衣女郎:“正是十二弦弦公子。”
听到十二弦的名字,白鸢浑身紧绷了起来,本就雪白的脸隐隐发青,手紧紧地抓住了桌子一角,沉吟道:“难不成他来此是为了找那个女人?不对,他没理由知道那女人的存在,连我最近都渐渐的感觉不到了。”
紫衣女郎道:“也许弦公子为了别的事来过魂桥,以前也不是没来过。”
白鸢怒道:“那他为什么不来见我?”这么一问,好像已经确定十二弦为了他心中大忌而来,没得更添堵了。
可他前两天刚得到天帝的大赦,就通知了十二弦悄悄地来见他,结果十二弦非但没来见他,连个回应都没,这会儿在过魂桥鬼鬼祟祟的,怎能不令他忧心?
紫衣女郎一时语结,白鸢拿过桌上的折扇,有一下没一下的扇起来,来回踱步道:“无论如何,必须尽快解决掉谢知非,这件事我不想惊动任何人,所以才托你去办,紫怜,你莫让本君失望啊。”说着,他轻轻地扶起了紫衣女郎,一双诡谲的目光充满了怜爱,用折扇抬起她的下巴,颇具柔情的冲她微微一笑。
“明白。”男人云淡风轻的一句话,女人心甘情愿上刀山下火海,紫怜就是这样的女人,一个小小的仙娥,能得到此般重用,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有时候心上人太过位高权重,和自己云泥之别,便一心想得到个可以为他出生入死的机会。
“明白。”紫怜激动的重复了一遍。
白鸢看向门外的熔炉,视线变得深远,轻声道:“五百年了,整整五百年了,知非,为什么你还不肯放过我?你明明知道我不想杀你的,为什么你不能选择原谅我?既然你非要个了断,我就给你个了断。”
他森然笑道,“这一次,仍然是你死我活。”侧过脸挑眉看向怔在原地的紫怜,“待会我知会各方使君一声,让他们少管闲事,你记住了,哪怕将过魂桥所有人都抓起来,也一定不能放过谢知非。”
紫怜略显讶异:“使君的意思是宁可错杀,倘若天帝知道了……”后面的话不言而喻,白鸢前不久因皓清君的“诽谤”而下狱多日,刚自由没几天,从凌霄殿搬了出来,可见天帝虽然出于某种原因网开一面将他释放,但宠信不复当初,派他一个人驻守过魂桥,原先有人与他同守,毕竟过魂桥不分白天黑夜都行人如织,一个人没那么大精力,但天帝命令下了,愿意就愿意,不愿意也得愿意。
白鸢心里很清楚,天帝这是让他一个人静静心呢,听听那熔炉里撕心裂肺的惨叫,鬼哭狼嚎般的烈火声,权当给他提个醒,再不循规蹈矩,等下炉子吧。
白鸢却自信满满道:“这事我还摆的平。”
紫怜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应声告退。
白鸢从枕头底下掏出一幅卷轴,“哗”的打开来,上面画的是一名顾盼神飞的秀丽女子。
白鸢注视着那张清丽脱俗的容颜,觉得那双眼睛在对自己笑,讥讽的笑,他突然大吼一声,将画往外抛去,被熔炉边的火舌卷了进去。
画上女子转瞬面目全非,不知哪里袭来一股强风,从火里抢救出一片残纸,上面有一双弯起的眼睛。
……
涂山战并未打算破坏公物,冥冥中,他听到“咯咯”的笑声,时而在门楼上,时而在商贩的地摊上,时而在灵泉瀑,时而在桥栏上,那笑声尖锐刺耳,仿佛具有神秘莫测的吸引力,假如他强行遏制自己追踪,就感到笑声好像化成了一双枯手,狠狠地在背后推动他,迫使他必须滥砍滥杀。
涂山战徒手攀住吊在空中的铁锁,火红的铁锁不及熔炉千分之一烫,抓在手里跟蚊子叮的差不多,他往上一提身,双手一撑一按,跃了个后空翻,落在铁索上,找了个绝好的俯瞰角度,将底下的人一览无余,想看一看自己这番肆无忌惮弄出了何等乱局。
没等他看清,忽觉颈后一凉,他反应极快,一侧身倒转了刀柄扬手斜削过去,凌厉的刀光将氤氲之气荡出一线蔚蓝,又没伤到冤魂一根毫毛。
“鬼东西!”涂山战骂了一声,想那冤魂刀伤不得剑刺不得,可真让人发愁,没东西治得了她了吗!
事到如今,涂山战讨还珍珠的心思全变成了对冤魂的仇恨,越是抓不到越心浮气躁,决心非抓到不可,不然被捉弄的忒不像样了。
一条白色的虚虚的身影忽然掠过涂山战视线冲向夜郎台,那虚影烟云似的衣裳,裹住了手和脚,长长的衣袂飘浮在身后,头发黑缎子似的在背后漾开,面容清丽端庄,温柔的眼睛半眯着,鱼一样的从涂山战身边直直的游过去。
涂山战心中大奇:“难道这是那冤魂的本来面目?卿本佳人,奈何作贼?嘿,管你是佳人歹人,你逃到天涯海角,老子就追到天涯海角!”
过魂桥通向夜郎台的路上有许多琼楼玉宇,浩瀚星辰凝聚成长长的匹练环绕其间,乍一看,像满天的孔明灯,只不过看孔明灯的时候是仰着头的,他们却是置于星河上方。
涂山战认得这条路通往夜郎台,因心中只记挂追魂,不疑有他,紧盯着前面丈许之外的虚影。
这时,他左边足踝忽然一紧,整个人被拽了下去,落在景恒面前。
涂山战怒上心头:“景恒,你拉我干什么?眼看就抓到人了。”
景恒看着他胡天胡地的闹了这么一通,连忙都帮不上,暗怪自己没用,所幸隐了身形,外人只看得到东西自行乱爆,闻言,也不搭理他,扯过他的手沉声道:“烫熟了么?”
涂山战夺过手,凉凉的挖苦道:“亏了你送我到熔炉里待过一段时间,徒手炒栗子都可以!”眼睛直盯着夜郎台方向,又欲奔去,景恒逼他回转过来,指着水面道:“你看。”
魂影在水中咧嘴而笑,涂山战登时一惊:“难不成这东西还会分身?”
景恒:“不光会分身,还会阴谋诡计。”
涂山战醒悟道:“我说她为什么往夜郎台去,敢情是见我难缠,故意将我引上天界,好让天兵捉我,她自己好逃。”
景恒语塞的看着他,涂山战蓦地皱眉道:“不过,既然想甩脱我,为什么现在还大摇大摆的杵这里呢?”言未毕,九魂刀已出鞘,出其不意的在魂影上方耍了个潇洒的刀花,末了小心翼翼的触一下水忙缩回来,然而,魂影霍地伸出一只手,竟攫住了九魂刀的柄。
“什么!”涂山战震惊之余,景恒叱剑出鞘,救九魂刀于倒悬,而那魂影的手依然完好无损的举着,涂山战羞愤欲死的指着怂包刀:“又没有真的探出水面,你怕个鸟,我怎么就修出你这个不成器的东西。”
九魂刀赌气的绕过涂山战,奴颜婢膝的蹭了蹭景恒的剑,大有弃暗投明的意思,景恒握住刀柄,对涂山战道:“刀剑亦有生命,别做傻事。”
涂山战接过来,插刀鞘里,疑神疑鬼的转了转眼珠,怎么这话听着好像是劝他别想不开跟魂影同归于尽?
忽有人惊呼道:“我第一次见到这么漂亮的佩剑哎,金光闪闪的,能值不少钱呢!”
涂山战听这声音耳熟,抬眼看去,对面围满了形形色色的妖魔人神,挤在最前的是那古灵精怪的猫女,眼巴巴的望着景恒手中已经归鞘的剑,口中呢喃有声,惊叹不已,其余人等则指指戳戳, 交头接耳的议论着什么,一斯文儒雅的青年越众而出,对景恒拱手道:“做生意的讲究个和气生财,切勿大打出手,方才街上出了大乱子,也不知道什么东西使坏,将桥栏都毁了,神兵正紧急追查。敢问两位公子为了什么争执?说出来大家伙评评理。”
原来涂山战落地时不经意撤了隐身诀,是以这人以为他俩因交易不顺起了争执,景恒一手负在身后,看上去格外安闲,冰冷的眼神求助似的看向涂山战,涂山战接口道:“哦,大家误会了,我们在此切磋,可没有无事生非。”那青年面阔口方,目光炯炯,一身洗的发白的绿长衫,气质十分文雅,腰上却别着一把长剑,使得整个人英姿勃发,清奇俊伟。
青年微笑道:“既然如此,是在下多管闲事了,近来白使君连出三道告令,不可无故打架斗殴,遇到解决不了的问题,可以去他老人家府上讨个公道,禁止私下拼杀,当然,这是在过魂桥的规定,在下多嘴提醒,公子勿怪。”语毕,颔首告退。
“好你个卫兰川,我为了找你脚底板都快磨穿了,你躲这里来了!”一凶厉的女声响起,只见猫女赶上绿衫男子龇牙咧嘴,像恨极了。
名叫卫兰川的男子一副不愿理会的模样,猫女逼急了,他才道:“抱歉姑娘,我不认识你。”
“不认识我?好你个王八蛋,你害死我娘,夺走了我弟弟,倒装起好人来了?”
“我没见过你娘,也没见过你弟弟,姑娘一定认错人了。”
“少来这套,说,你把我弟弟弄哪里去了!”
卫兰川一个劲往人群里挨,似乎想借此躲避猫女的爪子,猫女穷追不舍,众人又是一阵凌乱。
神兵大部队过来,紫怜大声道:“一个都不许走,过来,挨个盘查。”说完,她就将那些人交给士兵盘查,径自朝涂山战和景恒走了过来,扬起俏生生的脸蛋儿,音调平板:“皓清君,涂山战?”
涂山战见事已至此,便无意躲避,道:“哟,我的大名还有这么多人知道呢,如此的漂亮姑娘都认识我。”
紫怜当惯了婢女头儿,经常在府中颐指气使,涂山战这么一句油腔滑调,勾起了她趾高气扬的德性:“我们家使君把你俩模样都画烂了,不认识才怪。”
涂山战装模作样的毛骨悚然道:“你们家使君变态到了这种程度,你还不赶紧想法子挽回?再纵容下去天庭可能要闹出大笑话咯!”
紫怜听的似懂非懂,仔细一咂摸才反应过来,顿时柳眉倒竖,不等她发作,景恒开口道:“请问姑娘盘查什么?”
紫怜见他客客气气的,顾及自己公务在身,便不跟涂山战斗嘴,说道:“前两日使君亲自巡桥,丢了重要的东西,派我等前来查找。”
景恒:“什么东西?”
紫怜:“等查出来,你们自然就知道了。”
景恒:“恐怕我们等不了那么久。”
紫怜轻笑道:“或许别人可以提前走,你们却非等不可。”
景恒也笑:“听上去有点意思。”
涂山战冷笑道:“为什么我们非等不可?我们一个是人,一个是妖,别人也不比我们强哪儿去,况且我们从头到脚没沾过别人一个子儿。”
紫怜发出银铃般的笑声,笑容又沉的特别突然,漆黑的眸子里装着满满的愤世嫉俗:“因为整个天界都在通缉景恒和涂山战,来……”“人”字尚未出口,她手上紫色的铃铛急促作响,过魂桥上空破布似的招摇翻卷,随即改口道,“有东西攻击控灵阵,快拿下!”
将士们领命出击,紫怜恍然身前有一股巨大的引力,拉着她往恶水里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