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朝夕跟了景恒两百年,虽说师尊这个人不善言辞,也没人能从他脸上看出喜怒哀乐,但对弟子还算尽职尽责,入门三十年就炼了佩剑给他,教他法术,相比弟子众多的别家府邸,顾朝夕时常觉得自己“宠冠六宫。”
自涂山战出现,“独生子”的待遇去而不返,弄的心中大为不快,在方府几日,他冷眼旁观涂山战和景恒称兄道弟,又妒又怒,见了景恒也绕着走,连最基本的礼仪都被他嚼吧嚼吧咽了,然而终究是小孩子使性子,背地里望穿秋水,希望景恒过来安慰他几句,告诉他彼此师徒关系独一无二,至于为什么待涂山战那么好,约莫是权宜之计吧?
离开方府的路上,顾朝夕大梦方醒,哪怕他绝食而死,也别指望师尊的视线从涂山战身上扒下来。
他发现景恒看涂山战的眼神和看别人不一样,那是一种略显忧郁的执着,偶尔还让人觉得非常悲愤、霸道,却又总在瞬间熄灭,敛去所有让人匪夷所思的光华,因此顾朝夕隐约确定景恒与涂山战和睦相处别有所图,这么一想,他心宽许多,但少年执拗的心性仍然不允许自己在师尊面前,尤其是在涂山战面前遭到恶意的指摘。
偏偏无芳说话从不过脑,念头刚一萌生,便义愤填膺的嚷了出来。
唯恐天下不乱的仙家子弟交头接耳开始议论,顾朝夕自惭形秽,恶狠狠的瞪了无芳一眼。
“我没说!”顾朝夕鲜少露出倔强的一面,佩剑在手中发热。
“你别急着否认,我有证据。”无芳从怀里摸出一个手掌大的海螺,看上去普普通通,他屈指一弹,一道圆形的光自海螺上迸发出去,伴随叮当的清响,两道少年的声音传出。
正是无芳和顾朝夕相互显摆时的言语,无芳又掐个手诀,将顾朝夕的话单独截出来,只听那声音笑道:“别看师尊和涂山那货走得近,你可见师尊给过他什么法器?没有吧,我就不一样了,无论何时,我都是师尊的正牌弟子,师尊有什么宝贝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我,瞧,这羽扇乃甄凰尾巴上拔下来的,威力大着呢。”
“师尊怕我不知轻重,扇的你们这些秃驴站不住脚,要我将心性修习的稳当些才开光,到时候此扇就是我的护身符了,你们见了我可得悠着点!”
无芳对于“秃驴”的称呼反应如何,无法直接听到,大概可以从顾朝夕鸡飞狗跳的嚷嚷中窥见一二。
也亏了无芳熟悉顾朝夕的尿性,没当场将这狼的大尾巴砍下来。
“够了!”顾朝夕恼羞成怒,眨眼的功夫,连挥出三剑,将海螺劈的尸骨无存。
海螺是东海的特产,因具有保存声音的功能,东海龙王为其取名“海档库,”用于记录东海重要事迹的音频。
这次出师,敖歆的手下人手一只海档库,以备不时之需,无芳最大的收获就是这个新鲜玩意儿,刚刚还津津乐道,下一刻海档库在眼前化成了齑粉,望着悠悠下落的粉末,他失声道:“我的海档库!”
顾朝夕收剑回鞘,鄙夷的讥诮道:“没羞没臊。”他尚未转过身,一束白光直击他后脑,当即偏头躲过,白光将草地轰了个大坑。
出手的是无漾。
顾朝夕的第一剑倏地飞出,张扬的在空中划出一个浩瀚的弧度,飘然转过身,无漾却已到他身后。
无漾的青蛇剑断后,就一直没找到趁手的武器,此时他双臂环胸,站的稳如泰山,周身厉电闪烁,脸上是逼人的倨傲和冷漠:“狐狸精,受死吧。”
顾朝夕暖棚里的花草初经风雨,第一剑华而不实的在天上飞了一圈,又到溪里沐浴了一番,回到他手里的时候,他只觉冰冷刺骨,稍一攥紧,凉透了四肢百骸,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他可以毫不客气的毁了无芳心爱的东西,再不屑一顾的冷嘲热讽,却不敢削无漾一根毫毛。
无漾好像红尘紫陌里的一棵树,所有人都走不进他心里,甚至连他自己都不在他心里,他没有朋友。
也没有兄弟。
他维护无芳,并非无芳是他哥,而是出于一种见义勇为的道义,也可以说,他看不惯有人受欺负,有人不可一世。
倘若被欺负的仓皇无助的是顾朝夕,他也一定会挺身而出。
这样的人,不惜命,而顾朝夕惜命,他面对着无漾亡命徒一般的无悲无喜的眼神,简直想跟无芳下跪道歉,然而事到如今,他只能进不能退。
倘若就此死了,也好,至少景恒就在不远处,他一定看的清清楚楚。
顾朝夕想好了留给景恒的遗言:“师尊,我死在你手上!”一定要在断气前喊出来,让那人因轻易舍弃两百年师徒情分而愧疚一辈子。
顾朝夕持剑刺了出去。
第一剑,当初景恒赐他佩剑的时候,他大言不惭的取名“第一,”兴致勃勃的赌咒发誓,迟早有一天他会荡平三界不平事,给师尊争光。
师尊轻轻地拍了拍他毛茸茸的脑袋:“量力而为。”
如今,第一剑待字闺中多年,仍然离实至名归的那一天遥不可及。
风呼啸着刮过他的脸,他闭上了眼,不由恍惚,是不是拼尽全力就可称得上实至名归了?
第一剑疾风般驰至无漾胸膛,无漾没有任何动作,顾朝夕捏了把汗。
然而剑锋停在无漾衣襟前兀自不动了,众人屏息凝神时,他忽然抬手,将自己身上闪烁的电光抓在手里,向第一剑打过去,那剑立刻见风使舵,袭向顾朝夕。
顾朝夕完全没想过有一天自己的剑会调转头对付自己,一时间手足无措,倘若景恒没在场,他大概会选择抱头鼠窜。
一道绯红的身影忽然一闪而过,“叮”的一声轻响,继而是“滋啦滋啦”的电流声,第一剑自顾朝夕鼻端垂死挣扎的扭动了几下,直挺挺的掉在地上。
打抱不平的九魂刀回到涂山战手中,涂山战吁了口气,刀锋上浮起白色的雾气,他夸道:“干的好。”
顾朝夕高悬的心猛然落地,冷汗“哗”一下全出来了,他不着痕迹的看了眼涂山战,硬着头皮走到景恒面前,腿一弯跪了下去,哽咽道:“师尊,弟子错了。”
景恒全程没动一根手指,甚至顾朝夕此时才发现师尊一直面向小溪,根本不曾看他丢人现眼,顿时悲从中来。
“错在何处?”景恒缓缓转过身,涟漪微动的小溪映照着他侧脸的轮廓,说不出的清雅孤高。
顾朝夕知道此事因自己而起,照这个情况,肯定糊弄不过去,便横了心,说道:“那羽扇是弟子从师尊静室里拿的。”良久补了一句,“当时师尊和涂山战不在神君府。”
不问自取是为偷,偷师尊的宝贝还拿出来炫耀,除了顾朝夕也没谁了。
景恒淡淡道:“一把普通的扇子而已,拿了就拿了,何错之有?”
顾朝夕蓦地怔住,抬起头几番欲言又止,末了抿了抿唇,道:“师尊说的是。”起身看见涂山战走了过来,勉勉强强的道了声谢,涂山战道:“既然是普通的扇子,丢了就丢了,何必大打出手。”
好端端的一句话,在顾朝夕听来别有滋味,打不过还打,傻吗?但刚被涂山战救了一命,没得放低了姿态,咬着嘴唇没吱声。
无漾的修为刚提升一个层次,想拿顾朝夕练练手,给涂山战突然打断,大为恼怒,闻言拉过目瞪口呆的无芳,讥诮的接道:“哥,我早就跟你说过,道不同不相为谋,他们生而为兽,兽的獠牙藏而不露,你便将之误认成人,如今吃了苦头,后悔了吗?”
无芳忧闷的皱眉:“道不同不相为谋,我懂了。”
“懂了就好,以后别再和那些妖怪打交道。”
“可是,皓清君也是人,为什么……”
景恒截口打断道:“因为我的一颗心全在妖怪身上了。”
这点从景恒收养顾朝夕时就可见一斑,整个天庭都没有将兽族收做弟子的,偏偏他标新立异,因此说出这种话也不足为奇。
敖歆率众上前,中规中矩的说道:“既然是普通的扇子,被大风刮跑了也未可知。得,这事就算过去了,还有件事想请教景公子,望景公子如实回答。”
景恒终于掀起眼皮看向敖歆,笑容可掬道:“方才公主腾出那么多时间让在下考虑回答与否的利弊,在下怎敢辜负公主的良苦用心?”
自萧无雪携金子潜逃,敖歆就一直心不在焉,倘若萧无雪的所作所为只是五毒促使的结果,那么,他到底和冤魂有没有关系?
景恒心思之敏锐,通过一个眼神便能看透对方心中所想,当下挑眉道:“公主或许要对在下的答案失望了,我只知道萧无雪同许多人一样因五毒的降临而改变了原先的命运轨道,一点都不了解他以前结交过什么人,喜欢出入什么场所,从小到大都经历了什么,所以我无法确定他和冤魂到底有无关系。”
“好!”敖歆瞪着他的眼睛,“这就是你做的好事,你害苦了老百姓,天帝不会放过你的!”
“是吗?”景恒蹙眉,偏了偏头,道,“自从五毒重回人间,公主可还听说冤魂作乱?”
敖歆猛地一愣,轻声道:“你是说……”她迫不及待的挥手在空中扯开一面海映镜,清流涌动的镜子上显出回安城主街的景象,行人熙来攘往,商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河岸两边清风抚柳,暖阳普照大地。
敖歆接连切换了好几幅画面,无一不恢复正常生活,没人再惶惶不可终日的模样,可敖歆越看,一双秀气的眉越发皱的能夹死苍蝇,面红耳赤的拍碎了海映镜,阴沉的看向天崩地裂犹能无动于衷的景恒,哑着嗓子道:“看来拥有五毒的人族的确可以抗拒冤魂的攻击。”
景恒翘起一边眼尾,轻轻地道:“哪怕鸦部无事生非,他们也能勉力抵一抵,五毒虽不能完全驱走他们心中的恐惧,却可以让人心怀正义、勇敢。”
“那自相残杀又是怎么回事!”方才敖歆看到了人间的和乐融融,也看见了不小心打碎客栈花瓶拒绝赔钱而被老板刁难因此双方大打出手的,偷孩子看病钱逛赌坊的,被老婆捉奸在床的,夫妻关系决裂的诸如此类。
涂山战突然说道:“景恒管那叫人间百态。”
而敖歆这类只关心表面和谐与否的神,处在呼风唤雨的位子,只在乎人间,无关百态。
景恒道:“敖歆公主,且跟我去看结果。”
“结果?”敖歆一头雾水。
景恒含笑看向涂山战,意味深长道:“劳烦大哥带我们走一趟。”
涂山战大惊,心虚的左顾右盼:“我带你们去哪儿?”
景恒抓起他藏在袖子里的左手,轻轻地拍了拍他的手背,嘴角微翘道:“这里。”
众人惊疑不定的看着他们拉拉扯扯,皓清君打什么哑谜?怎么感觉有点不对劲。
涂山战心知肚明,遂摊开掌心,露出发亮的狐狸印记,不知谁惊叫了一声:“涂山氏的标记!九尾狐的同类可通过此印记透露自己的位置!”
“没错!”涂山战提高嗓音,“萧无雪属于狐族,但他在人间待的太久了,兽族气息已经差不多完全消失,所以我一开始一点没怀疑他不是人,直到这个印记亮了起来。”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敖歆厉色道:“你终于承认和他沆瀣一气了!”
“那不叫沆瀣一气,帮忙,帮忙好不好?”涂山战强调。
“他不是人,就不受五毒驱使,可他仍然使方小姐痛不欲生,真是作恶多端。”
“他做人太久,不受影响是不可能的。”
“强词夺理,你就是想为自己辩解!”
三言两语便又开始剑拔弩张,若非景恒时时牵制,涂山战早撕破脸,更别提乖乖的带他们去见萧无雪。
回安城一家偏僻的酒楼,平日里生意就不好,现在受鬼怪影响,十天半个月都甭想开张的事儿。
掌柜的杨更生,是个一本正经的生意人,却也被萧条的生意磨成了癞皮狗,此人颧骨高高凸起,脸上皱纹如刀刻,精瘦精瘦的,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穿一身灰缎子长衫,伏在柜台上,时不时地嘿嘿发笑,简直要把整张脸上的褶皱都笑平了。
作为一家一年到头生意不温不火的酒楼老板,想让他高兴成这副模样,除非送子娘娘让年过半百仍膝下无子的他得到一对龙凤胎,可他今天比老婆生了龙凤胎还兴高采烈的多。
天还没亮大门被人拍的山响,一开门,一麻袋黄橙橙的东西砸在了他身上,险些儿将他腿摔折。
来人脸色苍白,身上血迹斑斑,麻布衣裳几乎全给浸透,杨更生没反应过来,只见那人踉踉跄跄的扑到桌子前拍案道:“酒,拿酒来,所有的酒,我要所有的酒!”
杨更生给一麻袋金子闪的眼花缭乱,晕晕乎乎冲进酒窖搬酒,伙计帮他的忙,被他恶言恶语骂走了,发财,要一个人发!
杨更生为少年搬来了所有藏酒,少年脸色苍白如纸,好像所有的气血从腹 部的三个创口都流光了,而他马上就要变成一片单薄的纸,随时都可能倒地不起。
但一坛子酒下肚,少年两颊泛起微醺的酡红,涣散的目光重新凝聚起来,仿佛死而复生。
杨更生不知从哪儿找来一群莺莺燕燕,这么金贵的客人,可得伺候好了,将他伺候的舒服了,他喝酒的时间就越长,喝酒的时间越长,收金子就收的理所当然。
少年没有辜负杨更生的希望,他从早喝到晌,没有停歇的意思,而且越喝越开怀。
酒水冲淡了他眼中濒死的绝望,挑起了他软薄的唇角,洗去了胸中风尘。
染血的衣襟似乎也被洗净了。
十八坛酒空空如也,而他没有停下的打算。
他打算活活喝死自己。
伺候他的姑娘都被酒香熏的一睡不起。
他将自己埋在脂粉丛中,像一枚化了的玉。
涂山战推开更生酒楼的一瞬间,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景象。
“萧无雪醉了。”景恒苦笑着摇了摇头,看向涂山战,“大哥,你喝酒的时候也这个样子吗?”
涂山战神色凝重:“我不知道。”他走过去扶起了萧无雪,“让一让。”
他对自己的同族极富同情心,虽然他自己都居无定所,但他必须找个地方安置萧无雪,绝非酒楼。
“你让我们看什么?”敖歆横起手臂挡住了酒楼的门,拦了涂山战的去路。
景恒看了一眼烂醉如泥的萧无雪,轻声道:“倘若他没喝醉,或许能亲口说出最近的所作所为的理由,可惜喝了这么多酒,连一个字都不可能对我们说的了,不过公主,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
敖歆面沉似水,她脑子里天生少了根情弦,碰到和情有关的人和事,总是懵懂而漠然。
这时她身后有人说道:“我明白了,与妖结合的人会减少寿元,萧无雪为了方小姐的一世安康,才忍痛割爱。”
景恒道:“正是。”
涂山战若有所思的看向景恒:“你怎么知道萧无雪的真正目的?”
景恒笑吟吟的说:“方家仓库里那一片衣角,留的略显刻意,还有他让方小姐死心的办法未免伤人伤己,倘若他真的无情无义,绝不会这么残忍的对待自己,甚至完全不会将方小姐的感受放在心上,直接走了便是,他所做的一切一切,是为了让方小姐恨他,也让他自己好受一点。”
“那……”涂山战想不通手心的狐狸印记如何被景恒发现的,被发现也不稀奇,因萧无雪行事谨慎,给他的感应极其微弱,几乎没有光亮,只有淡淡的热度罢了,碍于众人在场,他及时打住,将话锋转向敖歆,“敖老师看到了,五毒会带给人们痛苦,但这痛苦比切肤之痛好的多……顾朝夕,你还愣着干什么!”
顾朝夕正神游方外,闻言踟蹰片刻,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拔剑上前,敖歆瞪眼道:“你敢。”
顾朝夕一声不响的收剑回鞘,安分守己的后退两步,腹诽道:“混蛋,想让我欺师灭祖吗!要走自己开路。”
“景公子,你们可以走,萧无雪必须留下。”敖歆不可置否道。
“他快死了!”涂山战炸毛的吼道,“姓敖的,得饶人处且饶人,别做得太绝了!”
敖歆方齐刷刷的摩拳擦掌声,敖歆寸步不让的盯着他们身后早空无一人的柜台,咬牙道:“景公子。”
景恒的眉眼是温柔的,含着淡淡的笑意,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他总不能在这个时候跟涂山战对着干。
“无论如何,”敖歆不屑于和涂山战这样的小喽啰打交道,既然景恒明确表示置身事外,那么只能纡尊降贵,极其漫不经心的瞟向怒不可遏的狐狸,一字一顿道,“人我必须带走,必须给天帝一个交代。”
涂山战:“交代什么?”
敖歆:“只需一个萧无雪,五毒和冤魂的事可以一起交代了。”
涂山战忽然哈哈大笑起来,那笑声朗若黄钟大吕,又戛然而止,阴沉道:“想得美。”
他话音刚落,一道花白的影子箭也似的蹿过来,发出呜咽的低鸣,吊在敖歆小臂上,“嗷呜”一声咬了下去。
紧接着,尖锐的惊叫声和弦似的倏然响起,陆吾在酒楼大厅叫道:“虎子!”
虎子本来老老实实的跟着陆吾捡酒底喝,忽听涂山战大笑,不知哪根筋被挑了,一个猛子扎过来,解决了涂山战的绊脚石。
此事太过突然,敖歆猝不及防,甫一受到攻击就直甩胳膊,活生生给虎子撕下一块肉来,她身后那群涉世未深的小兔崽子如何见过这等场面,茫然不知所措,成了失去主帅的乱军,就在这空当,涂山战一行利索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