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百年后——
涂山战站在火海边,沸腾的火焰映的他的面目通红,浅色的瞳仁里涌动着烧不完的灰烬,他轻轻地一皱眉,偏了偏头,费力思索的模样:“涂山氏的仇人,是羽族,还是人族?”
炎浪咆哮着撞向他脚下的绝壁,溅起张牙舞爪的火花,固执的浮动在扭曲的空气中不肯落下,忽高忽低,仿佛一心要将他吞噬。
周遭剧烈的震颤起来,海风狂热,卷起无数火星在他眼前跳跃,澎湃叫嚣,涂山战耳边一片轰鸣,隐约听到人山人海般的喧哗:“涂山没有你这样的逆子,你最好死在外面,不要回来辱没祖上!”
涂山战身子前倾,跪了下去,哪管前方吉凶,缓缓伸出手去,颤声叫道:“父亲!”
炎浪幻化出无数熟悉的虚影,先是涂山族长,听到儿子哀求的呼喊,怒气更甚,嘶吼着要将他碎尸万段,眼看向他这边跳了过来,中途淹没在层层叠叠的烈焰中。
再是观察刀子嘴豆腐心的娘,和颜悦色的望着涂山战,涂山战委屈的叫了声:“娘,孩儿好想你。”
“娘,父亲凶的很,还在埋怨我毁了表舅一家,我都没到过那里,灭人满门的罪名实在冤枉,您劝劝他,替孩儿说几句好话,孩儿好想回到父母身边啊。”
“孩儿保证以后安分守己,只要能回到涂山,闭门不出也是好的。”
斐夫人眉尖若蹙,道:“你之前已经认罪,怎的突然又说自己冤枉了?”
涂山战道:“孩儿受不了风雨飘摇的日子,救救我吧娘…”
斐夫人发愁的踱起步子,苦笑道:“阿战,你忘了在往生渡见到过什么吗?”
“往生渡……”涂山战如遭重创,那经年大雾封山的鬼地方,生灵的坟冢,死者的宿地,拣尽寒枝无可依的孤魂野鬼的去处。
他在那里见到过父母的尸骨,数不清的涂山狐狸,腐败的肉身几乎堆满整个深渊。
斐夫人眉开眼笑:“娘死了,救不了你,等过段时间,你爹的火气自然消了。”说完,叹了口气,低头抚摸着什么,“其实你又何须娘救你,你爹原不原谅你又有什么关系?他要杀你便让他杀,一条命总归不能死两次。”
伏在斐夫人身边的少年眉眼温润,长发披在背上,两只耳朵尖尖的,似笑非笑的望着涂山战。
涂山战咽了下干涩的喉咙,眼中血丝密集起来,惊恐的发现自己肉身早被一个人间的小道士暗算死了,猝然醒悟道:“我要报父母的仇,报自己的仇,相传上古凤凰可以浴火重生,不见得狐狸就不行,既然我意识尚存,说明魂魄未散,就还有机会重塑真身。”这般思量,对父母的思念全变成了怨恨,举步便欲往火海跳。
喧哗声愈演愈烈,似乎整个涂山的狐狸都在他耳边扯着嗓子嚷嚷:“谁稀罕你报仇?你管好自己就得了,短命鬼!”
“涂山战以前多飞扬潇洒,别的小妖精至少煞费苦心修个几十年、上百年,才修出个人模狗样,他呢,轻轻松松十八岁就修出了人身,而且极其聪慧,见到谁不务正业了都能说出一箩筐大道理,你还偏找不到一个字反驳。族长待人严苛,待儿子也不例外,但在外人面前别提多引以为傲了,那些年谁不说,涂山战是兽族的未来?”
另一人接道:“可不是嘛,杀人越货的未来,连自己表舅都下得去手,啧,狠角色呀!”
“好端端的为什么要灭他表舅?”
“听说前些天他表弟设计绑架过路的美人,被他发现,便拿出来嚷的所有长辈都知道了,表弟怀恨,寻衅于他,奈何技不如人,和涂山战打个平手,呃对了,是两败俱伤,这回就轮到涂山战怀恨了,借着斐夫人让他去维维谷小住的当儿,血洗颜氏银狐,好多幸存下来的小妖精都往灵兽山脉避难去了。”
“枉费老天给他惊才绝艳的天赋和相貌,干的都什么勾当!”
“要么说涂山族长和他断绝关系天经地义呢?将他扫地出门,嘿嘿,从小众星捧月的公子爷,一朝沦落到为了一口吃的和人拼命的地步,实在也叫人唏嘘!”
“被打的可惨了,想必他当时定然觉得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厉害,在父母的庇护下,才过的顺风顺水,离了涂山,他什么都不是,本事也都是吹出来的,哈哈!”
“好在救了他的小道士及时明白过来,发现自己救的是个天怒人怨的败类,趁他睡着的时候拿剑刺入他的要害,当真死有余辜!”
涂山战怔怔的听着同族的谩骂嘲讽,满腔热血变成了千丈寒冰,忽又有人说道:“是啊,死的妙极了,他多活一天,涂山的耻辱就一天洗不去,我表哥的灵魂也一天不能安息。”
说话的是斐夫人,涂山战见自己亲娘也同仇敌忾,恍然觉得以前所受种种疼爱都是假的,不禁悲愤交集,恨之入骨。
涂山族长绝情寡义的嗓音加入进来:“那孽障已和涂山再无任何瓜葛,总是提起,没得叫人厌烦。”
“我要剥夺他的姓氏,诅咒他永生永世孤苦无依,比恶棍遭人厌恨,一辈子生活在暗无天日的犄角旮旯,病痛缠身,走到哪里都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终生得不到任何爱怜!”
涂山战脚步堪堪停在火海边缘,绝壁上滚落些许石子,落到半空。
“我偏要永远姓涂山,偏要人爱,你们所希望的,永远都不会得逞!”涂山战两颊绷出锋利的直线,泪水在血气浓郁的眼眶里打转,歇斯底里的吼叫起来,一把锋芒毕露的厚背刀在他手里上下狂舞,搅的火海天翻地覆,炎浪溅到他的衣襟上,头发上,肌肤上,他浑然未觉,疯狂的劈碎了乱七八糟的幻影,千奇百怪的诅咒随之爆裂,“鬼才替你们报仇!你们想我死无葬身之地,我偏要重新来过,安泰此生!”
脚下绝壁突然分裂开来,炎浪拍岸,残暴的将他卷了进去,他反转手中刀,刀尖插 入石壁,随着身体的极速下沉摩擦出剧烈的火花,留下一道极深的凹痕,然而此举也只是减缓了下沉的速度,蛰伏的灵力完全调用不起来,迎接他的是融金化玉的岩浆。
他忽然松了手,如火的热风卷着他飘了出去,“新生是什么?”他没来由的产生这个念头,眼中是绝处逢生的了然,事与愿违后的尘埃落定。
火海中飞出五道氤氲的黑气,条分缕析的灌入他的头脑,安然闭合的眼睛猛然睁开,绽放出陌生的渴望与狂热。
天界——
凌霄殿门口的花坛毫无预兆的土崩瓦解,傀儡貔貅停止了喷水,池子里戏水的仙鹤一反常态的引颈长鸣,焦躁的挥舞着翅膀飞走了,擎天柱轰轰隆隆的震颤起来,侍卫大哗,涌入大殿。
一名苍髯老者于殿中斜签着身子坐在宝座上,手撑着太阳穴,双目微闭,开口道:“鸢儿,发生什么事了?”
寻常侍卫得不到通报,纵有天大的事也只能待在外门,等负责奏报的仙娥通传,天帝允许了才能进去报事。
天帝只听得到外面骚乱,感到周围有些异动,午睡还没醒盹儿呢,眼睛都懒的睁。
侍立在旁的白鸢问明了仙娥缘故,一五一十的回道:“禀陛下,一只千年妖狐破了五离山封印,杀伤守山将士,霸占行宫,啸聚各路妖精在回安城为非作歹。”
天帝闻言大怒,暴跳而起,难以置信的瞪着一双光芒矍铄的眼睛:“什么妖狐有这能耐打破封印?五毒碍着他什么事了,觊觎朕的行宫也没必要又打又杀,简直大逆不道!”
“陛下亲下的封印,别说是小精小怪,天上所有神官的法力加起来也未必破得了,”白鸢肤如春雪,眉目英挺,一身莹白金边长袍,气质总显得十分高贵,折扇在他手中不增闲散,反添阴沉刻板,他抬起头道,“但那是从外面攻击,倘若换个角度……”
天帝皱眉道:“你的意思是?”
白鸢好似亲眼所见,绘声绘色道:“再强大的封印,从里面攻击的话便轻而易举了,”他笑了笑,垂下眼睑,“当然,这只是卑职的揣测。”
作为天帝最信任的侍从,顶着“金童玉女”的头衔,同时还是夜郎台的监察使,白鸢和天帝之间打破了普通的君臣关系,如父如子,天帝见他言辞闪烁,道:“鸢儿一向知无不言,今天何故支支吾吾?有什么话,只管说来。”背着手走来走去,他虽须发皆白,也只眼角两道皱纹,身材魁伟,样貌清奇,倒有些未老先衰的沧桑感。
白鸢伸手在空中拉开一幅画面,道:“陛下请看。”
天帝看向海映镜,里面呈现的是钟灵毓秀的五离山景象,山上宫殿巍峨,人影往来,奇形怪状的山精海怪热情洋溢的簇拥在一起,欢呼着将一条人影抛起,落下,再抛起,不住地叫道:“恭喜大王,贺喜大王,重塑真身!”
人影的身量约莫是个青年,落下的间隙,他偏过头来,露出一张俊美非凡的面孔,笑道:“行了行了,放我下来,大伙进去喝杯酒,本王也累了。”
白鸢看的十分投入,不自觉的摇起扇子,抿起的唇微微勾起,忽的闪过一道亮光,画面倏地定格在青年脸上,只见天帝一脸见鬼的神色,厉声道:“居然是他,七百年前从夜郎台逃走的一缕幽魂,居然没散,而且修出了肉身!”
白鸢正色道:“自从陛下让我任职夜郎台,我查过历次逃脱的罪犯档案,其中便有这个人,名叫涂山战,因我飞升的时候他已逃离两百年了,没有见过他本人,只匆匆一瞥档案上的一个侧影,不敢确定,既陛下如此说,那必是涂山战无疑了。”
天帝嘴角下垂,极惊怒的模样,捋着胡须,沉吟道:“敢情那小子的幽魂这么多年都躲在五离山下韬光养晦,哼!”一甩袍袖正襟危坐在宝座上,吩咐,“宣皓清君即刻进殿,捉拿妖狐!”
白鸢道:“陛下怎么忘了,皓清君这几天忙着私访人间,完了还要赴羽族的宴请,去灵兽山脉协调一天到晚瞎惹事的妖兽,恐怕正忙的焦头烂额。”
天帝寻思,果有此事,因说道:“那便传云中君接旨,他有三名意气风发的义子,听说最近修为长进不少,这次出师一并带了去,也好长些实践的知识。”
白鸢推三阻四不去传旨,给云中君找各种不方便的理由,天帝瞧出他自己想去,少年人想出风头亮亮身手本无可厚非,但他视白鸢非比寻常,如何离得一时半刻?当下缓和了声气,语重心长道:“妖狐修行了七百年,道行高深莫测,鸢儿琼枝玉叶,朕怎能让你去冒这个险?”
白鸢坚定不移道:“卑职那里还有三颗寿还丹,够陛下三天的用量,卑职此去顶多盘桓两天,到时候不管胜负都会赶回来,倘若捉得妖狐,算卑职大功一件,也堵了那些说三道四的人嘴;倘若没捉到,陛下再指派皓清君、云中君未为不可。”
他因会炼寿还丹而得天帝青睐,天界诸神大都瞧不起这等奴颜婢膝之人,嘴上不说,心里鄙夷,一直让他如鲠在喉,屡次找机会建功立业。
见天帝犹疑,白鸢跪伏请命,言辞恳切至极,天帝心中动摇,再三嘱咐注意自身安危,并拿出焚墟给他,道:“焚墟乃朕亲炼的天材地宝,千军万马、万物之灵囊括其中,善用可助你一臂之力,滥用则恐遭反噬,慎之慎之。”
白鸢喜出望外,再三拜谢,纳了焚墟,躬身告辞,忽听殿外传来匆匆脚步声,一仙娥仓皇道:“神君稍后,奴婢通报陛下,神君,神君不可!”话音未落,一道白影突兀的出现在天帝和白鸢面前。
“陛下,”那人一副英气十足的剑眉,眸如寒潭,总仿佛盛着一把经年不化的霜雪,乍一现身就旁若无人的单膝跪地,抱拳道,“五离山妖狐作乱,臣请命前去逮捕。”
天帝显然吃了一惊:“皓清,你身负要事,怎的急急忙忙赶回来了?”一向礼数有加的皓清君硬闯凌霄殿,几百年来头一回,这倒罢了,他向来处变不惊,镇定如山,此刻却鬓角流出了汗,一口不容拒绝的语气。
他来的急,完全没想过天帝问起自己行程怎样搪塞,他也不擅长拿借口敷衍谁,竟一时语塞,白鸢冷笑一声,转过身道:“皓清君整日辗转于三界,降妖伏魔的机会如数家珍,这个把小妖,不会也想争吧?”
皓清君面沉似水,眉目冷硬,流畅的唇线勾勒出略显刻薄的弧度,微微一抿,道:“五离山妖气冲天,速战速决的好,拖延下去,只会牵累凡人。”
“你!”白鸢咬牙切齿,怒不可遏,旁人背地里讥刺他一句,他都要千方百计的报复,皓清君当着天帝的面儿暗讽他无能,不可托付重任,却只能硬生生的忍了,“陛下,我……”
“皓清君此言极是!”天帝本就不欲白鸢掺和,这么一来,正好就坡下驴,遂截口打断,看向皓清的眼神也柔和几分,“景恒啊,你三天两头奔波在外,做事干净利落,此事一出,朕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你,只怕你太过辛苦,才委派鸢儿,既然……”
“陛下金口玉言,委派给卑职的任务怎可假手于人!”到嘴的鸭子飞了,白鸢心有不甘,堂而皇之的大声道。
景恒沉声接道:“白使君在责怪陛下言而无信?”
天帝脸色沉了沉,白鸢惶恐伏地:“卑职不敢!”
天帝道:“景恒,鸢儿,都起来吧,”抬手撩起苍髯,轻叹了口气,“你们都是朕的左膀右臂,朕最宠信的人,平时各司其职,到了关键时刻相互掣肘,绝非朕愿意看到的局面。”
君威难测,白鸢识进退,诚诚恳恳的认了错站起身,景恒谢了恩,急不可待的便走,目光扫过悬在墙壁上的海映镜,木然顿住,迟疑的转过脸来,画面上的俊美青年眼含笑意,流露着淡淡的邪气,直望着他,说不出的飞扬狷魅。
景恒登时一凛,眼中的寒霜化作一捧桃花潭,分毫毕现的痴狂,恨不得将那人卷进去。
白鸢虚与委蛇的冲他打了个恭,道:“神君大人七百年前擒此妖狐,如今卷土重来,理应神君捉拿,卑职当真昏了头,不自量力,万望神君恕罪。”
景恒回过头来,一腔热血收敛殆尽,面上重覆寒霜似的冷漠,微一颔首,径直出了凌霄殿。
凡间,五离山上。
繁华高贵的行宫内,涂山战正和一帮狐朋狗友推杯换盏,听说他回来的消息,附近洞府精怪前赴后继的跑来凑热闹,正儿八经的唤他大王,多因以前涂山氏名声响亮,再则佩服涂山战重塑肉身的能耐和毅力,一缕幽魂在刀山火海中挣扎了七百年,活蹦乱跳的重现世间,当真闻所未闻,他初来乍到就霸占了五离山,赶走了守山将士,弄来许多美味佳肴在这绮丽殿宇中与大伙把酒言欢,实在让人欢喜。
人在绝境中恶念丛生,要死要活的赌咒发誓,向辜负自己的人证明某种并非本心所冀望的东西,一旦破茧重生,才幡然醒悟,所谓并非本心冀望的东西,都是旁人心怀私念强加给另一个人的负累,世间路千千万万条,没有一条是完全相同的,也没有两个生灵的意念是一样的,哪怕旁人抛过来的是白眼,是诅咒,又如何?
濒临死亡的那一刻,他选择遗忘,选择重生。
几个没眼色的小妖精将涂山氏的往事拿到桌面上来说,涂山战倒也不在意,一杯接一杯的往口中灌酒,旁边的虎蛟开口劝道:“大王,差不多就行了,别再喝了。”夺下涂山战手里的杯子,涂山战半醉不醉的笑着嚷道:“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谁来管他愁!别管我,我是你们的大王,我说什么你们就得听什么,不听话的扫地出门,清理门户!”
虎蛟名叫陆吾,肥头大耳的老虎模样,却长着鲛人的身子,四肢半长不短,说话瓮声瓮气,老实敦厚,闻言连声附和,众妖跟着起哄。
这时,身上羽毛尚未褪干净的蛊雕凑过来,心事重重道:“大王,五离山是天界的地盘,咱们这么胡来,倘若天神突然杀过来,恐怕得大乱。”
陆吾道:“大伙正兴头上,说这些干什么?有大王在,哪怕真的来了,他们也摸不着便宜。”
蛊雕若有所思,笑道:“老陆说的对,我多嘴了,自罚一杯。”
陆吾道:“这样才好嘛朱厌,我看你一直坐一边饭不吃酒不喝,就知道心里没憋好事儿,女人呐,就爱胡思乱想。”遂向迎面走过来的红狐招呼道,“红儿,过来唱首曲子助助兴!”
红儿喜滋滋的应了一声,抱起琵琶演奏起来,歌声清甜柔和,没得让那些大吵大闹的家伙自惭形秽,安静了许多。
朱厌一杯饮尽,终究不吐不快,看向又兀自喝起酒来的涂山战,道:“大王打算以后怎么办?”言外之意,难不成占山为王了?跟天界打一架?倘若涂山战愿意带头,他们倒乐意玩场人族兽族大战。
陆吾又要说他扫兴,涂山战敛去醉意,脊背往后靠去,一笑露出一侧的小虎牙,道:“君子动口不动手。”
众妖面面相窥,不明其意,朱厌琢磨透透了味儿,领悟到涂山战的意思,大抵是倘若天界来人,咱们就欢欢喜喜地接待,倘若对方动手,咱们就逃之夭夭,不禁狐疑道:“当年他们害的大王生不如死,大王就没想过和他们撕破脸?哪怕打不过,总归算不得缩头乌龟。”
陆吾点头道:“有道理,天界的王八蛋虽然难缠,咱们人多势众,谁胜谁负还不一定呢。”
涂山战悠哉的把玩着夜光杯,似笑非笑道:“不,过去的恩怨本王全都忘了,好不容易活过来了,就打算安安稳稳的活,打打杀杀的想想就算了,你们别没事找事啊!”坐直了软的没骨头似的身子,“今天你们叫我一声大王,我就立条君子动口不动手的规矩,大家都拖家带口的,别动不动就舞刀弄剑,甭管谁伤了谁都有损阴德,不替自己考虑,也考虑考虑家人,牵肠挂肚的,别让他们失望。”
陆吾问:“小的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大王拖家带口么?”
涂山战怔了怔,晦涩的笑了笑:“没,我是说某些拖家带口的。”清了清嗓子,接着道,“孤家寡人的也要保重自己,我作为过来人才跟你们说这些,你们别嫌我烦,做不的话就自求多福吧。”
赞同有之,反对有之,中立的亦有,眼看嚷嚷着乱了起来,红儿唱到热闹处,嗓音高了些,盖住了喧哗:“善良的人儿回归故里,用不了一千年,也不用一百年,狐族的血脉将遍布大地,啊……”
“行了行了,”涂山战摆摆手,“别唱了,红儿,过来一起喝酒。”红儿唱得兴起,没听见大王的召唤,兀自唱个不停。
这时,一守在殿外的狐卫闯进来报:“不好了大王,大王不好了,天兵天将打来了!”
众妖大震,歌声戛然而止,涂山战悠闲地将杯子送到嘴边,置若罔闻的品咂着烈酒,陆吾豁然起身,义愤填膺道:“大王放心,小的必定严格遵守规矩,兄弟们,走!”兴师动众的带着一群小妖奔出了大殿,没看到想象中的满天神佛,陆吾四下梭巡,大剌剌的嚷道:“天兵天将何在?虎爷爷在此恭候!”
景恒一个人来的,踏上五离山的那一刻,所有的殷切期待都变成了近乡情怯,山口的界碑上原刻着山名,如今改头换面的呈现一行歪歪扭扭的“一只安分守己的小狐狸之墓”字样。
他站在界碑旁很久没有动一步,千思万想涤荡一空,脑子里一片空白,似乎难以面对。
“我杀了他。”景恒惊恐的看着自己抬起的右手,脸上血色褪的干干净净,声音是颤抖的,简直要落荒而逃。
直到陆吾发现他,走过来不客气的问:“哪里来的凡人?此地不太平,别乱走动,快些离开的好。”
景恒目光直视前方,掠过陆吾走向大殿,陆吾受到显而易见的蔑视,怒从心中起,亮出三叉戟,喝道:“那凡人,站住!”
景恒径走不理,陆吾挥舞三叉戟攻过来,口中怒骂:“区区凡人,胆敢目中无兽,哪怕天兵天将一齐来了,虎爷爷都不放在眼里,遑论一个凡夫俗子!”君子的规矩全都抛到了脑后,三叉戟舞的虎虎生风,却半分近那“凡人”不得,只觉他周身有莫大阻力。
陆吾感到异样,犹自不信,运起十之八九的灵力扑杀过去。
景恒袍袖轻动,溢出一道浩大的半月形清光,击的陆吾跌出十于丈,陆吾叫苦不迭,手下小妖群起而攻,三步之外便被弹飞,下饺子似的落在地上。
陆吾爬起来边退边道:“不是凡人,是神,好家伙,天神的排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寒酸了,一个士兵都没有!”回头向殿内喊,“兄弟们快来,大家伙一块上,他铁定不是咱们对手!”
涂山战应道:“来了!”极其无奈庸倦,带着些许醉意,慢吞吞的,夹杂着众妖骚乱声。
那边话音未落,陆吾感到耳边窸窸窣窣,聒噪的心烦意乱,不由得丢盔卸甲,指着景恒颤声道:“你、你这是梵音阵!”
景恒修的仙道,梵音阵于他有弊无利,但此阵能够驱除心魔,对敌人也有抑制作用,山峰上的泥块和石头来势汹汹,砸的殿顶摇摇欲坠,涂山战及众妖一哄而出。
景恒本来到了殿前,涂山战出来的时候却背对着立在十步以外。
涂山战手扶刀柄,扬声道:“好一个天神,看兄台模样,还以为哪里来的白面书生进京赶考,途中花尽盘缠,上门讨饭来呢。”
景恒喑哑道:“别太猖狂。”
涂山战:“我记得没错的话,你叫景恒吧?”
“皓清景恒。”
涂山战:“了不起了不起,一朝飞升,名字都成四个字的了。”
景恒:“少废话!”
涂山战示意众妖淡定,走过去报了自己姓名,景恒脸色铁青,义无反顾的盯着乱草丛中的石头:“那又怎么样!”
涂山战:“七百年前,涂山战和景恒情同手足,兄弟,看在从前的情分上,卖个面子给大哥,大哥重活一次不容易,你就让我安生几天吧。”
景恒:“和涂山战情同手足的景恒早就死了。”
涂山战:“不可能,你化成灰我都认识。你讨厌我,灭我一次也该解气了,你是不知道这千百年我过的多苦,刀山火海爬了无数次,刮骨穿心成了家常便饭,可我始终坚持睁着眼睛,我放心不下世间的牵挂……”
涂山战见了老熟人似的,一手搭上景恒的肩,说的悲天悯人,景恒倏地撤了梵音阵,鬓角冷汗涔涔,目光自他脸上一掠而过,低喝道:“走开!”
涂山战不依不饶道:“老弟,可怜可怜我吧,我只想做只与世无争的狐狸精。”
众妖:“……”
红儿:“大王,你方才说的规矩就是这个么?”
涂山战理直气壮:“是啊,怎么了?”
红儿:“没、没怎么,就、就挺那啥的。”
涂山战冲红儿一笑:“我不会让你们有事的。”
景恒冷哼一声,腕上灵符白光大炽,千万条犀利的光束蹿出,掉头袭向涂山战,涂山战挥刀挡开,裂帛之音混杂着雷鸣,他提身后跃,电光火石间将绳索般的光束劈的上下翻飞,群妖齐动,湛蓝的苍穹骤然黑云压顶。
景恒:“别了近千年,你还是老样子,倒让本尊有种久违的感觉。不过,本尊没工夫扶弱济贫,趁早束手就擒兴许到时候还能从轻发落。”
涂山战嘲讽的翘起嘴角,紧握着九魂刀,道:“你自诩仁义慈悲,这就是你仁爱世人的方式?”
景恒道:“你,算不得人。”
涂山战道:“我亲眼见过你收留了一群被狮子咬伤的鬣狗,就当我是条狗,放了!”
景恒:“可惜,你也不算兽类。”
涂山战双目一片血光,声音微微发颤:“妖不也是生灵?!”
景恒缓缓睁开眼,迎上涂山战咄咄逼人的目光:“妖是世间最丑陋卑鄙阴暗的东西,不配唤做生灵。”
陆吾牢骚满腹:“昊天那个混球手底下人死光了?派来这么个弱不禁风大言不惭的小白脸跟我们较量,分明不把爷爷放在眼里。”磨刀霍霍,朱厌准备好千奇百怪的噬魂蛊,众妖摩拳擦掌,同仇敌忾,一时间日月无光。
景恒冷笑:“看,这就是妖,一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通过离经叛道的途径所产生的畸形产物,他们只会让皇天后土暗无天日。”
涂山战怒极反笑:“啊,说的有道理,老弟,你知道妖为什么不甘心永远停留在愚蠢的兽类状态吗?”
景恒怔了怔,他茫然懵懂,他曾经做过十八年的人却从没思考过生而为人拥有什么让兽类羡慕嫉妒恨的天赋。
众妖顿时面面相觑,一致向涂山战投去景仰的目光。
涂山战:“因为在所有生灵中,唯有人族可以将七情六欲诠释的淋漓尽致。”
景恒身子猛地震了一下,他面色苍白,沉浸在某种神秘的漩涡中。
涂山战阻止了仗着蛮劲往前冲的陆吾,夺下了朱厌藏在口袋里的噬魂蛊,喝令小妖们不得擅自出战,自己也收起了九魂刀。
朱厌:“小白脸话里话外都瞧不起咱们,咱们也是为了捍卫大王的尊严。”
涂山战:“得了,尊严是什么,能当饭吃吗?
“红儿哪里去了?”
朱厌:“方才还在我旁边的。”
陆吾:“亲娘!小白脸手里什么时候多了条皮草围脖?红彤彤的一点不搭白衣!”
朱厌:“我看挺搭的,不得不承认小白脸长得忒特么标致了,戴啥都好看。”
陆吾:“好看你娘亲,没发现围脖跟红儿一个色儿的?!”
涂山战茫然道:“红儿!”
红狐偷袭不成,反被景恒掐的喘不过气:“大、大、大王,别管我!我死以后,一定要替我报、报仇!”
涂山战瞪着化为原形的红毛狐狸:“傻丫头,你不会在本王眼皮子底下有任何闪失!”
景恒喑哑道:“这倒不好说。”
涂山战:“我警告你,红儿有个三长两短,我会让你给她陪葬!”
景恒:“还以为你已经丧心病狂到自己给她陪葬,这么一说,倒没毛病。”
涂山战拔出九魂刀,刀刃的锋芒将波涛汹涌的黑气搅出一道道裂口:“本王无意与你为敌,是你逼我的,放开她,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景恒:“不客气?好啊,本尊已经迫不及待了。”
九尾妖王的力量不可小觑,连众妖都在飞沙走石中目瞪口呆,对涂山战的崇敬之心顿时又增加几分。
景恒神威大显,涂山战虽然和他同样修行了七百年,且之前三百年的道行还刻在骨子里,不说仙妖殊途,力量上存在某种悬殊,涂山战为了生存而修行,景恒却是为了进步而修行,初衷和目的不一样,成就也就不一样。
涂山战被打的丢盔卸甲,灵符化作绳索将他紧紧捆住,在这种情况下,他用脑袋撞碎了两根石柱,嘴角挂着殷殷红血。
涂山战:“有本事再杀我一次,小恒子!”
景恒:“生杀与否由陛下裁决,本尊只负责捉你归案,你逃一次,就捉你一次,逃一百次,就捉你一百次!”
涂山战:“小恒子,你的心已经修炼到金刚不坏的境界了,天庭果然是个好地方,能把泥巴塑造成粪坑里的石头!”
景恒牵起缚住涂山战的绳索,转身就走,红狐被丢在地上气喘吁吁。
涂山战忽然一跃而起,从背后扑向景恒,景恒被猝不及防的压倒在地。
景恒愠怒道:“你干什么!”
他翻过身,对上涂山战近在咫尺的眼睛。
涂山战恨不得一口吞了他:“我不服啊,小恒子,上辈子被你暗算是我傻,现在怎么回事,难道要我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
涂山战亮出尖锐的獠牙,邪魅的面孔因狂怒而狰狞,他咆哮着:“老子不甘心!”
獠牙咬入了景恒脖子上的大动脉。
陆吾从头到尾没碰到景恒一根手指,笨重的蛟尾撑在两条人腿上,翻跟头司空见惯:“哎呀,原来所谓的君子动口不动手的正确打开方式是这个样的,方才咱们会错意了,怪不得没啥效果,瞧大王一口下去,小白脸就挺尸了!大妹子,你脸咋回事?”
朱厌长着尖尖的人脸,雪白的雕身:“没什么,方才吃辣椒辣的。”
陆吾:“不对啊,我吃了一锅脸都没上色儿,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被三昧真火烤了三天三夜。”
朱厌一翅膀呼过去:“少说两句能膨胀死你?”
陆吾往后一仰,毫无悬念的摔个屁股蹲,嗷一嗓子:“诈尸了!”
朱厌恨不得戳烂他的老虎脑袋:“你才他娘的诈尸了,姓陆的,你上辈子捡了多少破烂救了多少鳏寡孤独废疾者,才攒出人模狗样的蛟身虎首?哎呀,女娲娘娘现在不定后悔成什么样了,脑子一热将神兽的行头错糊在了一枚猪腰子身上。”
陆吾瞪着远处眼发直:“姑奶奶我真心佩服你,小白脸都诈尸了你还有心情拿话糙我!”
朱厌转头看去视线正好瞥到景恒和涂山战厮缠扭打的地方,登时绷紧了神经,和众妖一样端起蓄势待发的架子。
涂山战被一股巨大的威力反弹出去,噙一嘴浓郁的血腥味儿,倒在斜坡上翘起头。
景恒修长的颈侧印了两排触目惊心的齿印,鲜血淅淅沥沥的淋在肩胛处的白衣上,似乎因为失血过多,脸色白的不像话。
涂山战:“别再垂死挣扎了,当年老子打个瞌睡,才让你有机可乘,哪怕你再修炼千万年,照样不是老子的对手。”
景恒看似不经意的用手背擦了下,顷刻间伤口竟愈合了:“别再垂死挣扎了,涂山战,这句话应该由本尊对你说。”
涂山战脸色大变:“有种放了我,单挑!”
景恒拎起他的后领口:“大王的能耐还是留到陛下面前施展吧,本尊没工夫跟你耗时间。”
红狐扑过来抱住景恒的腿:“神君大人,大王他从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您发发慈悲网开一面吧!”
景恒:“当年,陛下花了五百年的功夫才将肆虐在人间的五毒收集起来,镇压于这座神山中,唤山名作五离山,意思是五毒离了黎民百姓,人间将不再有疾苦。可现在,这孽障都做了什么?”
红狐:“那、那就让红儿替大王受罚吧,管它是千刀万剐还是灰飞烟灭,只要大王安然无恙,红儿绝无怨言。”
景恒:“冤有头债有主,这位姑娘,倘若你不想一身修为尽散就有多远滚多远。”
说着,他清冷的目光掠过众妖:“还有你们。”
红狐纵然怕惹急了神君打的自己修为尽散,但做为涂山大火中的幸存者,尽管她给涂山氏任劳任怨时涂山战大部分时间都在外面餐风宿露,一年到头都见不到大公子一面,涂山危难时,涂山战到底还是回去主持大局,不然她们这些小妖精也没机会逃出生天。
红儿唱曲唱惯了,一副多愁善感的性子,见不得生离死别,不依不饶道:“不知者不罪,大王并非有意为之,请神君开恩。”
众妖纷纷向景恒求情。
涂山战咬牙切齿道:“起来,都给我起来!别丢人现眼!”
陆吾带头的众妖决定严格贯彻君子动口不动手的训示,尽管未见的有多少效果。
涂山战苦笑:“我错了……错了错了,真的错了……”
众妖异口同声:“求神君大人放过我们大王,我们会不惜任何代价将五毒抓回来,重新镇压于五离山。”
景恒脸色紧绷:“看在你们如此忠心的份儿上,本尊保证涂山战在未来半个月内没有生命危险。半个月后,交出五毒,恢复五离山原貌。”
妖精们喜出望外的眨着眼睛,对他们来说,抓五毒比跟天神打交道容易多了,这就要答应,忽然被一声喑哑的咆哮制止了:“不!皓清景恒,他们就是一群人云亦云的愣头青,五毒事关重大,还是交给天上的神官比较稳妥。”
景恒:“哦?”
涂山战:“我跟你走。”
景恒皱了皱眉,不知在想些什么,涂山战示意红儿起来,低声嘱咐她几句外人听不到的话,转向群妖敞开嗓子:“兄弟姐妹们,我们这一方数以千计,加上你们手底下的小妖,少说几十万,对方不过单枪匹马一个人,我们的处境却一直处于劣势,这都怪本王信口雌黄误人子弟,我不配做你们的大王!”
涂山战的言行举止,无论是粗鲁还是恶劣,抑或反复无常,在众妖眼里都成了金科玉律的模板,恨不得五体投地顶礼膜拜他。
涂山战:“兄弟们,照顾好自己,我会回来看你们的!”
景恒道:“你不应该教他们作恶。”
涂山战无赖道:“我从头到尾说过一个恶字吗?老弟,你可别冤枉好人,”
景恒整个人就是大写的“不可理喻,”携罪犯扶摇直上九万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