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悲伤的情绪笼罩了他,来自内心深处的郁结挣扎,花费无数心力堆砌起来的城墙,竟轻易地土崩瓦解了。
十二弦猛地放下杯子,里面的酒溢了一点出来。
“弦公子,奴婢再给您上一壶。”自家使君办正事去了,哪怕十二弦在这儿喝个一天一夜,紫怜也不着急,见他眼神晦暗不明,脸沉的像要下雨的天,忙过来拎起了酒壶。
十二弦一撩披风,起身就走:“不必了,回头使君问起来,就说我有事先回部落了。”
紫怜轻轻地应道:“弦公子难得来一趟,不多喝几杯吗?使君有的是好酒。”
十二弦掀门帘的手停在半空,侧过脸道:“一个人喝着没趣,哪天他空闲下来,记得知会我一声,邀他下界快活一番。”说着,化成一线不起眼的黑烟兜兜转转飘走了。
紫怜兀自点点头,遂动手收拾桌上残酒。
除非得到昊天大帝的亲口许可,否则羽族是不得擅入天庭的,所以十二弦很少过来,白鸢吩咐差事也都是直接通过灵力传达信息。
接到皓清君同新收弟子涂山战一起降服犯上作乱的青鸾的消息时,昊天大帝正在百花仙子的花园中流连忘返,一听这事就变了脸色,把报事的仙娥噼里啪啦凶了一顿:“朕早就说过,那妖狐不是个好东西,天庭迟早让他搅的鸡犬不宁,皓清一向明辨是非,怎么在这事上就一反常态了呢?堂堂神君,居然跟个妖精同仇敌忾!”
仙娥吓得瑟瑟发抖,好吧,其实昊天大帝并没针对她,但听了一耳朵至尊气急败坏的发言,心里忍不住发怵。
百花公主听到动静翩然而至,随在她身侧的还有人模狗样的司命星君,昊天大帝见了这天造地设的一对,火气微消,只愤懑的骂了一句:“皓清简直越长越回去了,你猜那天回宫后他屁颠屁颠跑过去跟朕说了什么?”
百花仙子和司命星君不约而同的摇摇头,昊天大帝怒目圆睁:“朕就知道你们猜不到,连朕都没想到他一夕之间变得如此不可理喻!”
百花仙子道:“皓清君为人处世堪称神官们的典范,究竟怎样惊世骇俗的言行将陛下气成这样?”
司命星君接口道:“的确无法想象皓清君那种死板的顽固会做出有悖君子作风的举动。”
百花仙子迫不及待的问:“皓清君究竟说了什么呢?”
昊天大帝憋足了劲才发出声:“他说,‘其实涂山战那样说也不无道理,他修成归来,等于重生,将五离山视作再生父母并不过分,五离山又是您一手缔造,可以说您无意中赋予了他重生的机缘。反正人族和兽族没什么不解之仇,您又没个一儿半女,不如应了他那几声爹。’你们听听,这像神官嘴里说出来的话么?”
百花公主“噗”的笑道:“真新鲜,还有这档子事,我们怎么一点都没听说?”
昊天大帝这才记起景恒问他要过禁口令,百花园的主子素来注重修身养性,喜欢侍弄花花草草,没有禁口令,也不见得知晓外事,更别说中过禁口令了,估计涂山战默不作声的往那儿一站,都能让他们觉得新鲜,不禁烦躁的摆摆手:“别提了别提了,一提那档子事朕就头疼,倘若可以重新来过,朕决计不会让皓清去捉拿龟孙的妖精的。”
百花公主还待问个清楚,司命给她递个眼色,示意她别多嘴多舌,百花索然无味道:“罢了,你还是跟我说说那些凡人的命运都怎么回事吧,生老病死的真可怜,哎可惜你管不了神仙妖怪的命,只能算出什么劫不劫的,我倒真希望有个劫让我渡渡,无聊的太久,我都巴不得尝尝生病的滋味。”
司命和百花小时候便认识,好的跟一个人似的,只可惜司命于情爱绝缘,操管着别人的悲欢离合,自己却已四大皆空。
司命干的是谱写凡人命格的差事,以及天上诸神命中大劫他也可以推算出来,百花天天拉着他给自己算命,异想天开的巴望他能给自己算出点灾病来,可惜她由万花之灵凝聚而成,跟靠机缘飞升上神的神官们不一样。
她的职责是永恒的照管三界之花的四季变化,永恒的无灾无难,周而复始的朝花夕拾。
司命再怎么算,也改变不了她的天命,便只能拿凡人的悲欢离合编派出些有意思的故事,给她聊以解忧。
二人你来我往的争论之际,金龙御辇已破云而来,昊天大帝笑吟吟的说:“好,你们聊吧,朕先去看看事态如何,有时间再来赏花。”
司命和百花弓手相送,昊天大帝刚上了御辇,身旁仙娥道:“司命星君的弟子也参与了此事,都在凌霄殿侯着呢。”
未及昊天大帝反应,司命如梦初醒道:“怪不得眼皮从一大早就开始跳,果然那几个小子不省心,糟心的事情从不缺席。”
昊天大帝捋银髯长叹:“希望这事只是单纯的小孩子打闹。”
闻言,司命和百花相互看了一眼,以百花伤春悲秋的少女情怀都听出了天帝这句话的语重心长,司命更深以为然,忙上前道:“臣御下不严,请陛下治罪。”
天帝眉骨突出,眼睛藏在下面显得特别深邃,白发银须都挡不了的深邃,闪烁着睿智的光芒:“还没弄清楚来龙去脉呢,别忙着请罪,走,一块去看看。”
司命跟在御辇旁,一副反思的模样,百花跃跃欲试的叫道:“要不要我也一块?”
天帝肃然道:“跟你有什么相干?你就别跟着凑热闹了,好好养花吧,努力培养出更多的舞姬,朕喜欢看她们扭秧歌。”
百花泄气的撅起嘴,捶胸顿足的转身回去了,没人再将目光停留在她身上。
云海浩荡,宫阙巍峨,拉御辇的金鳞龙雄赳赳气昂昂,不过一时半刻,千万里已成身后风景。
司命在短短时间内已将天帝方才那声叹息的意味琢磨透了,直白的问:“如果青鸾部蓄意惹事,皓清君他们为天庭除害,理应得到奖赏。不过这么一来,羽族恐怕会伺机而动。”
天帝眯了眯眼,端正的面部轮廓被霞光映的如同镀了金,眼角的皱纹似乎都给抹平了,一股青年人特有的锋锐气息别扭的展现在他老了的事实上,狡黠一笑:“不管羽族是否蠢蠢欲动,朕都不会再姑息涂山妖狐。”
司命以为他担心人族和羽族牵一发动全身的脆弱关系是否因此崩塌,突然扯到涂山战,司命大惑不解,怔了怔,随即明白过来,羽族和兽族也是有世仇的啊,涂山狐狸作为曾经兽族首领,临阵脱逃的行径造成羽族败给人族的关键,虽说涂山氏没落多年,那个众人心照不宣的疙瘩,随着涂山战的回归而重新明晰起来,也不是不可能的。
所以说,可能这场事故只是兽族和羽族的私人恩怨,只不过发生在人族的地盘罢了。
灭了涂山战,事情就迎刃而解,看来昊天大帝还是非常在乎和羽族的友好关系。
司命捋清了昊天大帝的思路,心里升起小小的雀跃,张口欲表达自己的看法,生生被昊天大帝不怒自威的脸色给堵了回去,只好怀揣敬畏把自己站成一根柱子。
涂山战要是知道昊天大帝还没见到他就已经想好了对付他的伎俩,估计一刀子宰了青弦嫁祸给皓清君的心都有了。
不是不想得罪羽族吗?皓清君作为人族了不起的神君,做出此等事来,分明不把羽族放在眼里,狗屁的友好,见鬼去吧!
可是涂山战一无所知,他此时正乖乖的陪着师尊等昊天大帝,青鸟被景恒用缚妖索捆住爪子,扑棱数百个来回,末了变成人形,认命的瘫在地上翻白眼,决心用眼刀子刮死这师徒俩似的。
“师尊。”无聊成一根人棍的涂山战冷不丁道。
“嗯?”景恒的目光自始至终没离开过青弦的脚,那是一双纤巧洁白的脚,微微蜷缩着,好比两只羞怯的乳鸽报团取暖。
皓清君那痴迷的眼神简直刚从男人国里逃出来,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属于女人的玉足。
白长这么大了。
其实他的确白长这么大了,真没见过女人的脚,对于连女人脸都不肯多看一眼的他来说也没什么稀奇的。
可他的眼神又切切实实的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嫉羡,在旁人看来多么可笑,多么荒唐,堂堂皓清君居然对自己降服的妖精的脚产生了嫉羡之情,嫉羡中夹杂着狂热与猥琐。
涂山战都看不下去了,“得了,也别跟陛下讨什么公道了,师尊你干脆给我讨个师娘吧”等翻腾在心中的肺腑之言眼看憋不住了,景恒的视线忽然看向了他,他一下子僵住了,千言万语瞬间都蒸发了。
师尊的眼神近乎怨恨、悲痛,拼命压制着某种暴戾似的,翻天覆地的躁动倘若不爆发出来,会有种气血被吞噬殆尽的空荡荡的感觉,整个人成了空心的,蛛网似的血丝显现在眼中,那是以惊人的毅力节制某种强烈的本能的遗迹。
涂山战很清楚那种感觉,所以马上觉察不对劲,伸手握住景恒的手臂,轻声问:“师尊,你受伤了?”
景恒锋利的目光一动不动的凝视着他,涂山战心头冰冷一片,忙道:“方才我骗你的,我从来没给你下过什么毒,你别讹人啊。”
他感到自己握着的手臂一阵阵的痉挛着,低头便看见景恒攥的死紧的手背,青筋一条条迸了起来。
白鸢的身影从殿后晃了出来,涂山战一声“人妖”就要脱口而出,虽然挺讨厌那家伙,眼下他有点担心师尊,不如叫那家伙过来看看师尊不说话也不动是怎么回事。
“阿战,”那声音轻柔的犹如情人间的絮絮低语,却是从万年光棍皓清君口中说出来的,极其平稳温和,好像刚刚躁动成火山又突然冷却成一块石灰岩的另有其人一样,“以后不要那样做了。”说完,他别过脸委屈巴巴的低下头。
涂山战听到“阿战”两个字就已忍不住腹诽“卧槽,什么情况!”后半句彻底摸不着头脑,扪心自问,他做过什么欺负师尊的事么?口头恐吓也算的话,这发作弧也太长了吧。
景恒不动声色:“管好你的嘴。”
果然记仇,涂山战吃了一瘪,无所事事的扶弄九魂刀的刃玩,意见颇大的嘀咕道:“犯得着这当口翻旧账么?”
一个阴阳怪气的笑声截口说道:“我看小兄弟想多了,皓清君没嫌你话多,他在提醒你以后莫要用口齿乱咬,万一被咬的东西上沾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白鸢人随声至,涂山战没什么好脸色,听如此说,皱眉道:“我就不信你在青鸟脚上下毒了。”
方才多亏涂山战一口尖牙,青鸟的爪子被他咬的松开擎天柱,解了景恒的窘境,不过景恒如果事先知道他用的那种招数,宁愿挥剑斩了青鸟双足。
白鸢假意愕然:“小兄弟哪里话,人家好意提醒。”
“谁是你小兄弟!”涂山战气性上头,烦躁的吼道,“别他娘什么人都套近乎。”
白鸢夸张的叫起来:“金童侍者叫你小兄弟是看得起你,你还蹬鼻子上脸了!上次顶撞陛下,现在又顶撞陛下的使君,存心不把陛下放在眼里,皓清君都不管管吗?”这一番叫喊极为矫揉造作,往这边赶过来的各府学子们都听见了。
景恒苍白的唇几经挣扎扬起浅浅的弧度,想挤出一个无可奈何的笑容,却失败了,冷淡的敷衍道:“他虽然是我的弟子,我却管不住他。”
白鸢刻意掩饰谁都看得出的怒气:“那就算不得师徒,皓清君也就没权利庇护他,不如将他交给在下,对他施以教化。”
景恒道:“哪怕他只是个陌路人,我也不会将他随随便便交给谁。”
白鸢沉下脸来,瞳仁中雀跃着某种兴奋:“皓清君的意思是,对所有陌生人都怀此慈悲之心,还是说仅对涂山战一人如此?”
景恒总算勾出一抹完美的微笑:“仅对他一人。”
旁观者感到自己的三观无形中被扭曲了一下,涂山战也有种想捂脸的冲动,难以判断师尊的话是真是假。
多半是假的吧,不过他想过这么说的后果么?无漾为首的凑热闹团队都听见了,还有那么多闻风而来的八卦专业户,倘若他日后捅出什么篓子,皓清君是打算跟妖孽共进退还是打自己的脸呢?
白鸢仿佛抓住什么把柄,顿时兴奋异常:“如此说来,之前皓清君舌灿莲花的替这妖孽辩白纯属徇私。”
皓清君七百年前杀了涂山妖狐的事众所周知,因此得到昊天大帝的认可,得以提前飞升,现在怎么回事,宽宏大量到不可思议的程度,感觉怪怪的。
天众议论纷纷,凌霄殿一时乌烟瘴气。
景恒旁若无人道:“对,我就是徇私。”
“好了别说了,”涂山战看景恒的眼神跟看傻叉没两样,脸红脖子粗的说,“师尊,你知不知道自己找胡说八道什么?万一让昊天老头儿听到,你七百年白练了!”
“朕已经听到了。”玉阶龙座上,凭空现出银发长髯的昊天大帝,喧哗声顿时压下去,规规矩矩的行礼问安,龙座旁端立着清俊儒雅的司命星君。
白鸢三步做两步趋前待命,涂山战也被景恒拉着行跪拜礼,倒是扭曲成一条蛇的青弦不用行礼。
昊天大帝脸色沉的可怕,一双黑幽幽的眼珠固执的打量着皓清君,底下人都捏了把汗,相比阴沉不语他们更乐意看到陛下暴跳如雷。
“起来吧,”昊天大帝绷紧了声线,“皓清景恒,你还记得怎么跟朕保证的吗?”
景恒站起来,面不改色,一五一十的说道:“臣说三界表面上友好,实则按兵不动,各有谋划,时机成熟恐怕会给天庭来个措手不及,而天庭目前的情况缺少精兵良将,不一定立于不败之地。涂山战初出茅庐,性情尚未成形,加以雕琢培养,可成大器,将来可为陛下分忧。”
涂山战越听越皱眉,事实好像比他想象的还要险恶。
昊天大帝陡然拔高嗓子:“原来你没疯!脑子尚且清晰,口齿尚且伶俐!”
“陛下过誉了,臣笨嘴拙舌,脑子最近也浑浑噩噩,应付五毒已让臣倾尽所能了,臣十分庆幸还有精力抓住一两个妖孽,”景恒不着痕迹的换了个话题,“及时洞穿羽族的阴谋。”
昊天大帝阴恻恻的瞥了地上的青弦一眼,青弦又被禁声了,有气无力的咬住腥红的嘴唇。
“对啊爹,虽然过程中我起了主要作用,师尊也功不可没。”涂山战厚颜无耻的打个哈哈,站没站相的盯着自己的鞋尖。
景恒怕昊天大帝给气得倒仰,及时补上没说完的话:“妖女诡计哄骗臣的弟子,趁其不备欲致其死,陛下应该也知道兽族和羽族的恩怨纠葛,难保这妖女不是受了谁的指使,借报私仇的名头破坏三界关系。”末了,他掀起眼皮看向侧身摇扇的白鸢。
白鸢不经意对上他的目光,无端出了一层冷汗。
昊天大帝板着脸指青弦道:“让她自己说!”
景恒没意见,抬手就要解开青弦身上的禁声咒,白鸢厉声叫道:“慢着!”
昊天大帝斜眼道:“你有什么意见?”
白鸢转到御前拱手道:“陛下,将这妖女打入天牢候审才是,臣怕他冲撞了陛下。”
昊天大帝道:“不要紧,众神都在,难不成还怕她一只小小的青鸟。”
景恒道:“臣看还是算了。”
昊天大帝:“为什么?”
景恒:“因为白使君怕。”
白鸢的话除了字面意思没人多想,景恒不过换了个陈述方式,味道登时全变了。
昊天大帝沉着脸,竖起眉:“嗯?”
白鸢倒也沉得住气,缓缓转过身,笑吟吟的望着景恒:“皓清君这话说的好没道理,会让人误会白某别有用心的。”
景恒冷冷的回视他,振振有词:“白使君的所作所为说给众人听了,还需要人误会吗?”
刚从千里之外赶过来的云中君灰头土脸,甫进凌霄殿听了一耳朵误会不误会的,上气不接下气的嚷嚷:“误会什么了?皓清君下界眠花宿柳了不成,哎皓清老弟我忘了提醒你,白兄弟可不是什么人都伺候的,你得作风端正才能……”
“义父快别言声,”无芳扯住他义父焦黑的衣袖,疾言厉色的低声道,“瞧您说的都什么玩意儿,很容易让人浮想联翩的。”
云中君看清殿上的严肃气氛,意犹未尽的闭了嘴,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立正站好。
无芳一本正经的翻去上眼皮:“我怎么已经开始浮想联翩了,”转头喷云中君一脸唾沫星子,“都怪你为老不尊,这事能随便说的吗!”
涂山战不知何时凑了过来,手挡着嘴,暗搓搓的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无怪云中君,可谓一语中的,那人妖几次三番勾搭我师尊,还真把自己当女人了?看来师尊忍无可忍当堂击鸣冤鼓了。”
无芳和云中君当场给雷成了人棍。
旁边遭了无妄之灾的无漾小脸上的表情一言难尽,扯了云中君另一条衣袖:“义父,我的剑还能修好吗?”
恨不得把脸伸到景恒跟前以便听清楚八卦素材的云中君没心没肺的摆手:“修不好了,回头义父给你找把新的。”
不说无漾同学内心多么崩溃,景恒对着脸蛋儿一片姹紫嫣红的白鸢恢复了他轻声漫语的面貌:“白使君对神君府的静室特别感兴趣,青弦也对其特别感兴趣,因为里面关着羽族早在千百年前三界大战中失踪的首领之一——赤凤。”
凤凰本为一体,凤为雄,凰为雌,自从赤凤在战中陨落,羽族再也没能培养出一只根正苗红的凤凰,其根本原因莫过于雄凤没了,雌凰跟异种结合,哪怕经过灵力加持,也只能生育出青鸾、乌鸦之类的怪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