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此一事,至死方休吗?
国师沉默了一下,思绪滔滔江水般轮转了无数,最后定格在他,深藏在内心深处的某个人身上,他纤长的手指轻颤了一下。
他有什么资格,说一些漂亮话呢?
在这世上,除非成佛,否则只要是人,就总会有所执着。
区别只是执念的深浅罢了,有的人,活的通透了,就不再过分执着这些,遥不可及的东西,而有些人,究其一生,都在追寻,至死方休。
国师沉默地看着傅赫盛,机械般的擦干净他一片狼藉的脸,浅色的双眸,一转不转地深深看着他
感受到他目光的傅赫盛,也抬起了眼,两人对视了提下。
这不看不要紧,一看倒是把傅赫盛的好奇心给勾起来了,他理了理手袖,心里带了些困惑,面上却佯装平静地说道
“国师可是有话对本宫说?”
闻言,对面的人儿眉毛轻轻一挑,沉吟了片刻,脸色平淡地看不出任何情绪,气场冷清的像是天上的谪仙,他微微一侧身,脚对着那大殿口,朱红色的门扉,道
“太子殿下,只是在伤人伤己。”
说罢,他不等傅赫盛再说什么,就一拂长袖,随手取了把伞,踩着白玉地砖,头也不回的出了长生殿的殿门。
伤人,伤己?
傅赫盛闭上眼睛,听他湿透了的长衫上的水珠,啪嗒啪嗒地落在地砖上,碎成几十瓣,嘴角扬起了个苦笑,他不在乎能不能伤到自己,他只想把皇帝最爱的儿子,按在他的面前,让他看着他哭,看着他叫,看着他,死。
到那时,他的父皇会是什么表情呢?
反正他也那么恨我,恨不得我死,也不在乎再多这一件两件事了,他曾想过一死了之,可当见到皇帝在他自缢母后的葬礼上,连一滴眼泪都懒得掉的时候,他就知道了——
他不能死,他的死只能惩罚到自己,皇帝不会为他掉一滴泪,甚至连心都不会为他痛一下。
我给过你机会的,父皇。
可你从来都是把我当做畜生,当做一滩烂泥,当做稳固朝权的工具。
手捏的太紧,紧到连指甲都刺进了肉里去,傅赫盛都浑然不知,他的眼眶烫的发红,身体几欲癫狂地颤起来。
雨落得越发凶猛,高高挂在京城上面的乌云,没有一丝散开的迹象,反而凝聚的越发深厚,看来今夜大抵是不会再放晴了。
宫里的水势也随着豆大的雨滴落下,涨的越来越高,出了长生殿没几步,国师的白靴就浸了些冷水,他到也不在意,撑着把红伞,仿佛是在花园漫步般,步履闲散地走着。
密集的水珠顺着红伞凸起的伞骨,快速的滑下,汇聚成小小的水幕,将国师的视线蒙上层半透明的纱布,他垂着眼眸,静着心,倾听风雨声。
长生殿地处偏僻,再加上今日雨大,这宫内小路上,竟无一位宫人,此刻,天地间只剩下沙沙雨落声,夹杂着呼啸的风,穿过国师的衣袖,发丝,徒留下些冰凉。
忽的,在这雨声中闯进来几个混乱的脚步声,间或夹杂几声醉汉的梦呓,国师将伞抬起了些,只见迎面跌跌撞撞走来个青年,身着黑底金绣长衫,此刻被磅礴的雨水淋了个透,他的步履有些混乱,许是喝了不少的酒,身后连跑带跌的跟着两三个小厮,个顶个被大雨淋的狼狈不堪。
那青年走的很快,三步两步就到了国师几丈远的地方,任由他身后的小厮如何苦着脸,拉他衣袖,他仍是蹒跚着向前横冲直撞。
“镇南王,哎呦我的镇南王,您慢点——”
跟在他身后的小厮急的都快要哭出来了,却不敢懈怠半分,更不敢对这个平日里就行为放旷的镇南王动什么手,只得跺了跺脚,跟在后面赔笑。
镇南王?
国师闻言,原本在雨幕中毫无焦距的眼,缓缓地汇聚在了那青年身上,诚然,他的长相,确实与刚才大殿中那父子俩,属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轮廓深邃,五官俊秀,虽然脸上沾了不少泥水,但仍就能够窥见五官底子不差。
他探究的目光刚落在镇南王的脸上,就对上了镇南王猩红的眼,那人的双眸之中似乎关押着什么猛兽,呼之欲出。
国师刚刚挑起眉毛,镇南王就同个捕捉到猎物的狮子般,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闷声说道
“你看什么?!啊?!”
他身后的小厮倒是个机灵人,一打眼就见这位大人气度不凡,等扫到他腰间垂着的令牌时,脸色更是刷的一下,变得比金纸都要白。
这,这人不就是连当今圣上都尊敬有加的国师大人吗!?
不得了了,这镇南王平时行为就是放浪形骸,殴打官员都是常有的事,但是这位据说可是刚云游四海回来的仙人,这要是得罪了,陛下怪罪下来,镇南王毕竟是陛下的亲弟弟,不会有什么大事,但他们这种下人,可是说不定要掉脑袋的。
“国国国,国师大人,我们王爷醉了,冲撞了您实在是……”
那小厮扑通一下跪倒在雨中,颤颤巍巍地说着
“国师?!哼,哈哈哈哈哈”
镇南王似乎是听到了小厮的话,慢条斯理的重复了一下,随后便哈哈的冷笑起来
他松开了国师的衣领,三步两步走到他的面前,醉酒后的双眼还泛着些红,他掸了掸身上的雨水,湿漉漉地身子就贴在了国师的身侧,带着些嘲讽的冷笑。低声道
“不是仙人吗?仙人原来也会来这个泥滩子里打滚?”
“仙人?我当然不是。”
国师大大方方一笑,也不介意镇南王湿透的衣服,把他身上的长衫也浸湿,反正衣服也湿了,他倒是洒脱的一把丢掉了红伞,道。
“贪财,好色,一介俗人罢了。”
他微微一笑,浅如水色的眸中神光乍现,这一笑似乎敛尽了天地间的光辉,有些摄人心魂的美。
“一介俗人……”
镇南王细细品味了一下国师的话,原本满是愠怒的脸闪过了一丝精光,下一秒又消失不见,他有些古怪的一笑,朝着国师有些莫名其妙地说道
“没想到这除了疯子就是疯子的皇城,居然还来了个俗人?”
“照这么说,王爷您也是疯子?”
国师不动声色地说着
想不到这个自称俗人的国师,口齿倒是挺伶俐,这个人,这次又是他哪个好侄子安排进来的呢,哈,有趣的很,不管是谁都好,只要杀了皇帝,他就心甘情愿把手上的兵权,都奉给他。
镇南王心中逻辑清晰地想着,面上却仍是一副昏昏沉沉的酗醉模样,脚步一歪,倒在了身侧人的怀里,他的嘴角冷冷的扬起,略带嘲讽地说着
“对,我也是疯子,在这个宫里的人,都他妈疯了,哈”
他贴的国师极近,近到国师都能感受到他满是酒气的吐息,熏得他微微皱了下眉头,但是转眼眉间却又是一片的平坦,他情绪转变之快,快到镇南王都捕捉不到。
“皇城锁人。”
国师淡淡的说着,水色眼眸没有一丝情绪上的波动。
锁人?是,这该死的皇宫把多少男人,女人的青春,梦想,乃至于生命,都统统锁死在这片深宫中,一生地爱恨连并这座城的宠辱,纠缠在一起生根发芽,没人逃得掉,这儿,让人发疯。
他这辈子,不也成了这滩烂泥中的一份养料了吗?
镇南王笑着笑着,几颗热泪从眼角滑下来,他一把扳住国师的肩膀,脸贴到了他的耳垂边上
“他真是个圣君,人前给了傅赫盛让人羡艳的盛宠,人后却觉得他母家势大,逼着皇后自缢,他当众惩处傅司虞,几次三番扔他到北疆,极尽苛待,却在京城对他处处维护,他爱他那个虞妃,可他还是留着眼泪,一杯毒酒把她送上西天。”
“真毒啊,真荒谬,可他还是人人称颂的圣君。”
镇南王伏在国师的肩头,带着酒气喃喃着,唇角挂着有又怨怼又嘲讽的笑,热泪混在冰冷的雨水中,顺着他的下颌角流进揉的破破烂烂的衣领中。
他说话时候,慢条斯理的,却让人觉得,字字泣血。
国师垂着眼眸,他知道这些都是留着血的宫闱辛密,权利的更迭中,不知有多少人葬身其中,他沉默的看着镇南王,轻轻地摇了摇头
大滴水珠顺着他的睫毛滑下来,他说道
“您醉了。”
“醉了?对,我倒希望我是醉了……”
这样一觉醒来,身边还有那个她,为他洗手作羹汤。
可是没有,她死了,她死在这片绿瓦红砖下,死后却连个吃香火牌位,都不配拥有。
他只能可悲的在酒精中寻找那一抹倩影,彷徨终日,不得安宁。
“你知道做皇帝要有谋略,要有胸襟,要有胆识,也要有手腕,却唯独不要什么吗?”
镇南王的目光投向宫中最最显眼的那个宫殿,那是皇帝的寝宫,修的高大又华丽,金顶上点缀着耀眼的琉璃瓦,下面住着的人,手握天大最高的权利。杀一个人,与他而言不过是碾死只蚂蚁。
他出神的望着那金顶,嘴角却再扯不出笑来,他红着眼眶,声音有些嘶哑
“唯独不需要心。”
夜深了,那场连绵不绝的暴雨,终于缓缓地停了下来,乌云散去,弯弯的月牙便重新挂回了皓空当中,此时已经是子时三刻了,天地上下,万籁俱静,空旷的街道上偶有几声狗叫,给这长夜添上几分生气。
寻常人家早已进入梦乡,酣睡起来,在京城凤家的某个小院中,几个身材魁梧的大汉却捂着耳朵,怎么都睡不着。
“砰砰砰——”
“砰砰砰——”
深夜安静的空气中,不和谐的夹着什么重物撞击墙壁的声音,被扰的不堪其扰的几个人中,总算是有一个撸着袖子,蹭的一下站了起来,一脚踹开别院的小门,映入眼帘的就是个几乎被捆成毛毛虫的少年。
但当看清那少年额头上的大片淤紫后,本就心情不好的男子,恨不得上去给他几个耳刮子。
这个孙子,嘴被堵上,手脚也都被捆起来,居然还拿头撞墙?
妈的,就算把他吊起来,他估计都能踢柱子踢一晚上。
这人,凤公子也不让动手,不然依他所见,这孙子就是欠打,给他腿打折两根,估计他就老实了。
魁梧男子黑着脸,走到少年的床边,粗声粗气地说着
“小子,我让你说话,但你别给我嗷嚎,有啥事说啥事,再不让我们兄弟几个睡觉,我告诉你,我有一百种折磨人不见血的法子等你呢。”
床上那少年也是个识时务的人,闻言赶紧点头,嘴里还迫不及待地发出唔唔声。
见他还算配合,那魁梧男子也没含糊,几步走到他身前,抓着他嘴里的破布条,使劲一拉,那少年动了动僵硬的嘴,哑着嗓子,说出来的第一句话,既不是要吃要喝,也不是要上茅房,而是——
“我要见你们家主!我,我手上有武林盟主最最珍视的东西,我要见他!”
那少年正是从赌场中死里逃生,被抓到了凤家的七七,彼时他已经被饿了两天,说话也没什么力气,但口气却是出奇的大。
大到他身边的男子,捏着拳头想要给他两炮。
“你小子,挺狂啊,我们家主,你也配见?”
他冷笑了一声,随后啐了口唾沫在地上,满眼写着不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