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碰”的一声,这两盏琉璃杯,都应声碎在了地上。
门外枯坐着的太子,脊梁猛地一紧,眼神暗了暗,冷着脸刚起身,就听见屋里传来皇帝有些焦急的声音。
“司虞,司虞,没事吧?”
皇帝抖着手,拭去傅司虞额角的不断涌出的血,却发现他的眼神,怔怔地望着撒了满地,正滋滋侵蚀着大理石地板的毒酒,只觉得浑身发冷。
傅赫盛,你当真是要,做个弑父杀弟,不择手段登上皇位的人吗?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虎啊。”
眼见傅司虞额角上那裂开的口子,不断地涌出血来,皇帝感觉自己的心尖都颤了起来,他抖着手,将那华美至极的龙袍的袖子,按在上面止血。
他没想到,被扔在地上,绑的结结实实的傅司虞,会在最后的关头,冲过来把他手中的酒杯撞下。
却不想撞下后,身子失重,脑袋重重地戗在桌角上,生生地豁开一个血口子。
皇帝心疼的将擦了擦他脸上的血,干涩的双眼酸痛的厉害,他干咳了好几声,才将喉咙间的哽咽给压下去。
“傻孩子,朕死了,你才能活着啊,疼不疼,啊?”
这句话委实说的心酸,他,他是真的想拿他的命,去换自己活下去。
这心结在数以千计的日子中,一直梗在他的心口,不时泛起针扎般的疼痛,他曾以为,他这一生大抵都不会释然。
可在看到皇帝毅然决然,为他赴死,那梗在他心口结,霎时间,就这样烟消云散了。
二十几年都没有与皇帝这般亲密的傅司虞,一朝被捧了头,怜惜地按在胸口,眼圈也忍不住红了起来,许是不想让皇帝看到他的眼泪,他非常勉强地扯起了嘴角
笑的露出八颗牙齿,就像北疆天地间怒放的红千层。
“不疼,这不比儿臣在和蛮子打仗的时候,挨的那刀轻太多了。”
“啪啪啪——”
随着一阵子鼓掌声,宫门被傅赫盛一脚踹开,他的脸色黑如锅底,却偏偏挂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
“真是感天动地的父子情。”
一见傅赫盛进来了,傅司虞僵着后背,一步踏到皇帝面前,将他给挡的严严实实。
他抿着唇,牙齿却咬得死紧,双目炯炯地盯着站在他五步外,好整以暇的傅赫盛,哑着嗓子低声道
“你收手吧。”
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傅赫盛差点“噗嗤”一声笑出来,他三步两步走到傅司虞身前,苍白的手紧紧卡住了他的下巴,一双泛红的眼,逼视着满脸平淡的傅司虞。
傅赫盛一字一顿地说着
“收手?你死了,我就收手。”
这冰冷至极的话,像是一记重拳,锤在傅司虞的脸上,直击的他脸色苍白了好几分,他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
“傅赫盛,我搞不明白,京城,天下,都是你的,为什么却偏偏与我过不去?”
这话本是疑问,到了傅赫盛耳中,确实赤裸裸的嘲讽。
京城?天下?哪一样,都不是他傅赫盛的,甚至,他本该有的,他的母家康氏,都被他的好父皇给铲除的干干净净。
他只不过是个用完就丢了的棋子,而这个被皇帝放在心尖上,时刻准备送上皇位的人,却身在福中不知福的问他——
为什么偏偏与他过不去?
“你怎么不去问问你的好父皇,当初怎样逼着傅康皇后自缢,怎样将康氏一脉,抄家流放,赶尽杀绝?!”
说着傅赫盛一步步逼近着傅司虞,猩红的双眼翻滚着仇恨的巨浪,几欲将眼前的人儿吞没。
“你为什么不问问,再过些年,他该怎么抛下的我这个弃子?是鸩酒,是白绫,还是一纸诏书,送到边关放牧?”
待他把憋闷在心中多年的话,统统倒了个干净,那烧的滚烫眼,也终于降下些许温度来。
他一把将站在自己面前,脸上还犹带几分震惊的傅司虞推到了墙上,冰冷的手恶狠狠地,掐上了傅司虞的脖子。
“怎么,还想着凤家那小子来救你吗?告诉你,傅司虞,禁军早就把你那好兄弟围上了。”
说着,他顿了一下,冷哼了一声,嘴唇擦着傅司虞的耳廓,温热的气息中夹着冰冷的杀意,他柔声说道
“这次没人再来救你了。”
凶,太凶了。
这皇权争斗委实血腥至极,靳俞躲在门后,紧紧抿着嘴,咕咚一声咽了口唾沫。
真狠啊,狠起来连自己的亲爹和亲弟弟都杀。
今夜的皇城,注定无眠。
这十几年七夕夜里不间断的烟火盛典,今年却偃旗息鼓,城中百姓多少有点纳闷,奈何道上的官兵,个个行色匆匆,普通百姓哪敢上去多问,最多偷瞄上几眼,可仔细一看,这些个军爷,穿着的衣裳却都与城内禁军的大不相同。
这群官兵为首的是一位年轻的御马男子,他身披朱红长袍,玉冠高束,肤色是健康的蜜色,身形结实的像是经历了无数风霜雪雨的锤炼。
司虞兄,挺住,贺玄这就来救您了——
边关战事刚刚告诫,带兵回城的贺小将军就收到了故人凤诀的来信,他那同袍兄弟,当今七王爷,正被太子扣在宫中,性命堪忧。
眼下十万火急,禁军尚且握在太子手里,唯有贺家军能与之一战。
那封血书阅罢,贺玄手一挥,将其丢在炉中,炉中纸张还未成灰,他就纵身上马,马蹄飞扬间,跃出十好几丈去。
于公,他贺府是大渝朝皇帝钦点的将军府,他不能看着太子弑父杀弟,谋取皇位。
于私,他战场上承蒙七王爷傅司虞照顾,傅司虞也曾几次三番救他性命,他还与傅兄,凤兄拜了把子,他不能眼睁睁的见着傅司虞送死。
想着他的心更如烈火烹油,焦躁的不像样子,握着缰绳的手一紧勒,战马就飞扬起前蹄,在盛京街道上横冲直撞地驰骋起来。
贺玄满心装的,都是被困在京城,生死未卜的傅司虞,一时间也没注意到,这百姓纷纷避让的街道正中间,不知何时,立了个身形瘦削欣长的白衣男子。
等到他看清了,想要刹住脚下的战马时,俨然是赶不上了,他只得扯着嗓子大喊道
“你瞎吗?让开!!”
那直挺挺站在道路中央的男子,像是没听到他的话,又像是吓傻了般,怔楞地看着他,双脚仿佛被钉在了地上,一动都不动。
“你找死吗?!”
这下贺玄真的急了,他想也没想,拉紧了了缰绳,哪怕不能使战马停下脚步,也尽量让他偏离一些方向。
这是他大渝朝的子民,无论王朝内部何种内斗,他都不该伤害黎明百姓的性命。
因为哪怕地位再卑贱的人,哪怕他生来为奴,家中都有着翘首以待的父母亲人,都有挚爱好友,滚滚红尘中,这些人的性命也许低如草芥,可佛说,一沙一世界,一叶一菩提。
就是一片草芥,也有活着的尊严。
在战场上,这生离死别越是见得多了,就越是不能忍受,自己沦为刽子手,去残忍剥夺别人生死这件事。
战马被贺玄生生扼住,眼见一头扎向街道两侧的小铺子上,那千辛万苦被贺玄救下的人,却又像找死似的,挪了方向,慢吞吞朝着嘶鸣的马头方向移动起来。
贺玄算是看出来了,这人要不是碰瓷,就是找死。
俗话说得好,好良言难劝该死鬼,他贺玄可无意伤人,也做到自己能规避的极限了,这小子他自己找死,就别怪等下命丧铁蹄了。
“贺玄?”
那已经被贺玄看成死人的白衣男子,拧着眉头,直直望向他肩甲上那钢印的战徽,轻启朱唇喃喃道
长嘶的战马掀起凛凛的寒风,将那男子的衣衫吹得猎猎作响,他那双黝黑的双眸,沉水般倒映着贺玄惊得有些扭曲了的脸。
耳边所有的喧闹声都归于沉寂,他长剑如惊虹般出鞘,寒光一现,登时血如泉涌,南疆那高三尺,体型健硕的枣红战马前蹄竟被人生生砍断,
轰地一声,枣红战马痛苦地长嘶一声,跪在了地上。
马背上的贺玄哪想到,眼前这个白皙纤瘦,看起来弱不经风的男子,竟有这般羡绝于世的剑法。
一个失神间,他也跟着战马失去了平衡,若不是马前那白衣男子,眼疾手快,他险些摔在地上——
“你——”
贺玄惊异的瞪大了眼,就算他在边关,也从未见过这样的人儿,怎么看这身绝顶的武艺,都与他那张苍白俊逸,甚至可以说是精雕细琢的脸,完全不符。
“你是贺玄?”
还没等迷失在美色里的贺玄开口,那男子先抢白一通,话音刚落下,贺玄的心又是跟着一阵激荡,他的声音真是意外的和本人很合。
冷冷清清,像是山涧落下的冰泉,清澈,却带着刺骨的寒意。
“我是,你……”
真是个美人,想追他。
贺玄靠在那男子怀里,绞了绞手指,漂亮的杏眼不时瞟着,眼前这位冰山美人,心里悄无声息地打下主意。
“跟我走。”
得到了准确答复的白衣男子,丝毫不怜香惜玉,一把揪起贺玄的手腕,扯着他往皇城的方向走。
这下可把贺玄扯清醒了,他的七王爷还在水深火热中挣扎,他怎么就让个小美人给拿捏住了?!好歹他也是在边关镇守一方的少将军。
“等等等等,你是什么人,松手——”
这美人的手劲,属实是大的有点离谱。
贺玄憋红了脸,铆足劲,硬是抽不出手来,仿佛揪着他手腕的,不是那美人纤细修长的手,而是个大铁夹子。
“沈诃。你不是凤诀的人吗?”
小孩子,就是麻烦。
沈诃深吸了一口气,一边走,一边言简意赅地说着,看这小子越挣扎越起劲,他忍不住低头,纳闷地看了他一眼。
他与苏将离走失后,第一时间就是往凤府赶,谁知还没进到凤府,就发现这凤家已经被京城禁军,给围个水泄不通,不过他可是武林盟主,凭拳头打上去的武林盟主。
翻个墙,自然小事一桩。
从收到宫里传来的那封血书,再看到那鸽子身上,挂着苏将离贴身的香囊,他的心就再也没办法平静下来,天知道,他现在就是凭着一口气,稳住自己的心神。
克制住自己,不冲到皇宫,把那些企图伤了苏将离的人,都给杀了。
沈诃闭了闭眼,耳边又回响起凤诀的话来。
“沈盟主,我知道你着急,也理解你现在恨不得一把火点了皇宫的心,换做我,陆商被人逮去炼药,生死不明,我也会急疯。”
“但是,哪怕只有千分之一的希望,沈小少爷还活着,我们也不能踏平了皇宫不是吗?”
是了,哪怕只有千分之一,万分之一,只要苏将离还活着,上穷碧落下黄泉,他也要把苏将离带回到身边。
“凤兄?!你,你是他的幕僚吗?”
凤诀什么时候背着他,收了个这么,这么芝兰玉树,招蜂引蝶的幕僚啊。
贺玄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沈诃,越看越觉得对他的胃口。
沈诃却瞟了他一眼,懒得再搭理他。
二人脚程极快,不到一刻,便近了这几欲要围成铁筒的皇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