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诃?”
不知怎地,沈诃这两个字从卿无衣的嘴里出来,就是让苏将离感觉后背生寒。
他紧张地攥了攥藏在花车里的手,张了张嘴,直觉告诉他,这大概不是什么好事,但从情感上他还是万分地好奇。
忍了半晌,他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是,是什么?”
卿无衣万分宠溺地揉了揉苏将离的头,不动声色地引导着话题,他垂着眼眸,将身上的冷气敛的干干净净。
“你就不想知道,沈诃为什么,就算哪天没杀成这人,也要把他舌头拔出来吗?”
这话倒还真把苏将离问得一愣,随后他下意识地逃了摇头,十分老实地回答道
“不想。”
这不是他顶嘴,他确实是不想知道,沈诃这么做,自然有他的道理,无外乎就是给那管事一个血的教训罢了。
这十几年的教育是不是出现了什么偏差啊。
卿无衣嘴角的笑都要绷不住了,他拧着眉头,闭了闭眼,咬着牙说道
“那你想一想。”
闻言苏将离万分为难地看了一眼卿无衣,吞吞吐吐地说道
“这……”
那双搭在他头顶,温柔抚摸的手,忽然加大力度按了下来,按得苏将离汗毛一竖,只是他刚心虚地抬头,就对上了卿无衣笑意盈盈的眸子。
着实把他吓得后背一紧。
“给我想!”
“是,是。”
苏将离赶紧灰溜溜地低下了头,绞着手指,开始神游天外起来。
师傅这么一说,确实是有那么点不对劲——为什么沈诃他不是打断那人的腿,也不是砍了那人的胳膊,偏生是要拔舌呢?
他,他是怕,有什么不好的话传出来吗?
脸色一直平淡如水的卿无衣,状似不在意,实则密切地盯着苏将离神色一举一动的变化。
眼见苏将离的神色有了些松动,他眯了眯眼,见好就收,语气平缓地开口道
“他可曾与你说过,他与春风楼的关系?”
与春风楼的关系几字朴地一入苏将离的耳中,就像滚滚春雷,炸在他脑中,震得他墨色瞳仁都放大了好几分。
看到了意料之中,苏将离震惊的脸,卿无衣满意地挑了挑嘴角,声音如鬼魅般,钻进花车上,呆愣人儿的耳朵里。
“他曾经也是春风楼的小倌之一,其母曾是艳绝盛京的一代花魁——”
不,该不会……
花魁,小倌,还是私生子,这天下,不会有这么巧的事吧?!
“他母姓谢,他叫——”
“师傅!”
一直在花车上沉默不语的人,忽的嘶哑着嗓子,困兽般打断了他的话。
似乎,这要这个名字不被说出口,这件事,就永远不是真的。
苏将离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儿,僵着身子坐了起来,贝齿紧紧咬着下唇,本就苍白的脸,此刻更是血色全无。
卿无衣顿了半晌,一双浅色如水色的眸子,深深地看着苏将离,明面上是如冰般寒冷,实则却在深处燃着滔天的火焰,疯狂地将他的心城燎原。
最后他还是没有怜悯苏将离。
“他叫谢君怜。”
谢—君—怜—这三个鲜血淋漓的名字,随着大殿内渐冷的风,刻进苏将离的骨头里,冻得他发冷。
原来如此,原来沈诃那不知何处起的情思,全是从这儿来的,难怪,难怪他由七七提到了谢君怜的时候,沈诃是那样的欲言又止,一双眼睛滴溜溜地望着他,最后却以一个玩笑,结束了他的犹豫。
他就,那么不想让他知道?
坐在花车上的苏将离佝偻起身子,捂着阵痛的心脏,朱红的嘴唇抿成一条线,双目紧闭,小扇子似的睫毛抖得不像样子。
影影绰绰地烛火,晃得地上被绑成了个粽子的人,忍不住皱了皱眉,奈何颈上那记手刀,实在是劈的太重,饶是如此,他都没有转醒的迹象。
“看看,他可是您最爱的虞妃的好儿子。”
昏暗的灯火下,傅赫盛站在皇帝身后,双手扳着他那张苍老的脸,强迫他看着地上被捆的结结实实,陷入昏迷的人。
他哑着嗓子,冰冷的语气就如绕在颈间的毒蛇,吐着信子,探到了他的面前。
老皇帝死死咬着牙,抗拒地扭着头,在被傅赫盛钳制着,尝试扭头失败后,他冷哼了一声,闭上了双眼。
谁知他的眼刚刚闭上,一直在他身后扳着他脑袋的傅赫盛,就笑了。
傅赫盛猩红着一双眼睛,眼底满是溢出的疯狂之色,他柔着嗓子,在皇帝的耳边呵了一口气,笑的如阳光般明媚
只是嘴里吐出的话,却委实让人寒透了骨子。
“再不看看,说不定过了今晚,就看不到了。”
言下之意,就是他不配合,傅赫盛就会当场让傅司虞血溅金殿。
当然,就算他配合,这疯子估计也会杀了傅司虞。
参透了傅赫盛想法的皇帝,这下也沉不住气了,他倏地睁开了眼,双目中含着滚滚的怒意。
急怒之下,他连喘息都快了不少,半晌他才咬着牙关,紧紧捏着拳头,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来。
“你敢?!”
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般,傅赫盛几乎要笑岔气,笑了好一会,他才擦着刚才笑出来的眼泪,恶狠狠地说着
“我为什么不敢?他傅司虞是你的心头肉不假,但在我眼里,他就是扎在肉里,发霉生锈的钉子。”
我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这话委实让老皇帝的脸,像被重锤了一下,扭曲了起来。
重击之下,他甚至连脚都有些站不稳了,顿了片刻,他像被抽干了人气的木偶般,神色枯槁地对着傅赫盛说道
“朕告诉你,诏书在哪,你放了司虞。”
诏书?
哈哈哈哈哈,多感天动地的父子情啊,你这将皇权奉为至上的人,原来也有更重要的东西啊。
“拿你的皇位,换他傅司虞啊?”
傅赫盛笑眯眯地转过了身,眯着眼睛,与脸色白如金纸的皇帝对视着,大拇指搓了搓虎口,慢条斯理地开口道
“真可惜,要是之前,我就答应了,但现在,你觉得我还需要诏书吗?”
皇帝最后的筹码,都被傅赫盛无情地一拳击碎,他踉跄了两步,险些跌在地上,他几乎是含着血,怒目圆睁盯着傅赫盛,一字一顿地说着
“你想怎样?”
是这个眼神,当年,他看向母亲的眼神,就是这样的。
充满了恨意,惧意,还有无能的怒意。
傅赫盛欣赏似地盯着皇帝看了半晌,才懒懒打响指,身后候着的靳俞,非常有眼力见地递上了一个托盘。
托盘上,供着两杯酒。
“我们来玩一个游戏,这两杯酒里,有一杯是鸩酒,傅司虞马上就要醒了,我也不多说了。”
傅赫盛的目光饶有兴致地,在皇帝和傅司虞之间打着转,冷哼了一声后,他拍了拍皇帝的肩膀,淡淡地丢下一句话,转身便走了。
“你们之间只能活一个。”
门扉在身后砰然合上,傅赫盛望向宫墙上哪一方寂寥的星子,惨笑了一声,缓缓地坐在了门口。
冷,太冷了,就和十几年前那一天,一样的冷。
卿无衣隔着半个庭院,水色的眸子深深凝视着他,半晌,他终是缓步走了上去,一言不发地站在傅赫盛的身边。
屋内的傅司虞缓缓转醒,摇曳的灯火晃得他眼花,他眨着酸涩的眼,十分勉强地动了动脖子,刚想直起身子,肩膀就被一双带着老茧的手,给托了起来。
他惊愕的抬起头,正对皇帝疲惫的眉眼。
“父皇……?”
该怎么形容皇帝的眼神好呢?他那眼神明面上写着寒冰般的冷漠,而那层薄冰下却藏着深深地缱绻。
“醒了,伤到哪了吗?”
皇帝将地上的傅司虞扶正了,二十几年难得地关心起他来。
一时间,竟让人有些受宠若惊。
“我,我没事,您,傅赫盛有没有为难您?”
傅司虞艰难地开口,脖颈间属实是酸痛的紧,但比起脖子上的疼痛,他更在意皇帝有没有事。
毕竟,虽然这些年他怨过,恨过,但皇帝毕竟还是他的父亲。
况且世人皆传是皇帝当年一杯毒酒,鸩杀了他的母亲虞妃,但实际上,是皇后专宠,蛮横不堪,见母妃怀了二子,枉顾人伦设计毒杀他的母妃。
要说恨,他应当最恨皇后。
奈何皇后在毒杀他母妃后,不久也长辞人世。
他本无心再怨再恨,十几岁的时候,甚至想,不妨就让往事随风,他活的个逍遥自在,有何不可?
最初他的本心,真的就只是,当一个闲散的逍遥王爷,在自己的封地上偏安一隅,娶一房佳人,从此琴瑟和鸣,共度余生。
可他傅赫盛不允啊,他当真拿着刀子,逼他去与他金戈相向。
傅司虞身败,甚至是身死,都无妨,可他的爱人怎么办?他死了,他的清风明月,怎能独活?
“无碍。”
皇帝颤抖着手,摸了摸傅司虞的脸,那干涸了十几二十年的泪腺,久违地涌出些酸涩。
多少年了,他从不敢这样与司虞亲近,他怕,他怕这个他最爱的孩子,因为他的盛宠,失了性命。
司虞不像赫盛,他的母妃只是一介普通的名门之后,母家甚至只是个四品文官,司虞在这风雨飘摇的京城中,无人能护着他。
而赫盛,他虽然除了他的母后,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们康家的势力,早早就渗透到了这王朝的根里去了。
所以这些年,他独宠傅赫盛,为的就是拿他傅赫盛来制衡康家,让他在这十几年里。有时间将这庞然大物清理个干净。
将傅司虞狠心赶到边关,无数次的冷待他,也全是为了保他一条命。
他做皇帝,最后昏聩到听信谗言,他做父亲,最后却眼睁睁的看着骨肉反目。
何其可悲,何其可笑。
看着眼前这衰老的男人,又是哭又是笑的古怪表情,傅司虞心里毛毛地,忍不住问道
“父皇,您没事吧?”
“无事,无事——”
皇帝摇了摇头,抚摸着傅司虞的脸颊的手,揉了揉他的头,褪去了所有伪装的皇帝,平凡的就像人世间任意一个普通父亲一样。
“司虞,以往种种,都是我负了你娘,负了你,也,负了赫盛,若是这一切,能在这里划上句号,我亦,死而无憾。”
说着,他倏地起身,略略有些佝偻的身子,不知怎地,透出几分悲凉来。
皇帝要做什么?!
感觉那话万分不对劲的傅司虞,双手磨着那粗粝的麻绳,一双眼睛瞪得如同牛玲,他已经顾不得礼数,哑着嗓子喊道
“父皇,你要做什么?!”
皇帝对身后儿子的嘶吼声,充耳不闻,他慢吞吞地走到了桌案前,垂着眼眸打量起那两盏琉璃杯。
和当年皇后赐给虞妃,他又赐给了皇后的那两盏琉璃杯,一模一样。
皇帝苦笑了一声,他是该夸傅赫盛有心呢,还是该骂傅赫盛,记仇记到家了。
不过不管怎样,他都希望,在他身死后,这两个儿子能够停下,连绵不休的争端。
想着,他垂下眸子,一手拿一个酒杯,利落地将两者混在了一起,摇了摇,待全部融合在了一杯中后,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