粘稠的血,如同绚烂的烟花般,在花车上绽开,溅满了傅赫盛半面衣裳,那三途彼岸的艳色衬得他眉眼越发疯狂。
像十八层地狱下,爬上来的魔鬼。
看到这一幕,被一干侍卫按在桌上动弹不得的傅司虞,赤着双目,睚眦欲裂凶兽般朝着傅赫盛嘶吼着
“傅—赫—盛!!你这畜生!”
这沈苏苏死了,他要怎么与沈诃交代?!况且,稚子何辜?他们兄弟相争,怎能让一个孩子命丧刀下?
傅司虞被按在桌案上,不住地挣扎着,动作之大,连两个御前近侍都要按不住,撕扯间他头上的玉冠“碰”的一声,摔在了地上,上面嵌着明珠咕噜噜滚了一地。
太子这雷厉风行的一剑,不仅惊到了傅司虞,甚至连高座上的皇帝,都没有料想到,反被骇了一下。
“你——”
皇帝的话还没说出口,殿侧的小门内就慢条斯理走出了个人来——
那人身穿月白暗绣长袍,腰间垂玉,颈处系条纤细红绳,身形欣长,一头银丝更衬得他面无血色,宛如一个冰雪堆砌的人儿。
美则美矣,却总有一股子,可望而不可即的仙气。
“恭贺陛下。”
卿无衣垂着眼眸,那万年冰封的脸,难得地挂上一抹笑来,他略略弯下身子,行了个不标准的臣子礼。
“太子殿下也是忧君心切,行事过分鲁莽了些。”
国师出来说这一遭,属实把皇帝的话头给堵住了。
嘴里的话含着也不是,吐出来也不是,就如条鱼刺般梗在喉咙中,让人非常的不舒服,卡了半晌,他才泄气般的一摆手。
“罢了。”
罢了?这事儿可不能罢了。卿无衣眯了眯眼,几步走到了花车前,望着那具鲜血淋漓,身首异处的尸体,嘴角挑起了个残酷的弧度。
看了两眼,他才懒懒转过身去,朝着高座上的皇帝做了个揖,带着些许笑意,心口胡诌起来。
“臣昨日夜观天象,算出今日正是圣上圣药大成日,这药引的心头血冷了,药效可是要大打折扣,不如现在就当堂,将圣药炼出。”
言下之意,就是要在这殿上,戮四百九十九人,就为了这么个荒唐至极的圣药。
“你这佞臣!!”
傅司虞的嘶哑的吼声中,几乎带了些血腥,他喊得越大声,身后的侍卫按着他的脸,按得就越是用力,霎时间,他原本那张俊逸的脸,被压的几乎变了形。
一身血色,站在大堂中央的傅赫盛,冷漠地横了一眼身上带着磅礴怒气的傅司虞,嘴角微挑,冷笑道
“聒噪,让七王爷静一静吧。”
话音刚落,傅司虞身后的侍卫便从善如流地一记手刀,把几欲发狂的七王爷给生生劈晕了过去。
“放肆!你擅自在家宴上伤人,汆越于朕,朕可以不计较,你跟司虞动什么手,他可是你弟弟!”
一直在主位上沉默不语的皇帝,见傅司虞被这极重一记手刀,给劈的一声不吭就晕过去,这下可忍耐不住了,一把掀了桌子,带着怒气对傅赫盛吼道
弟弟?这时候你拿我当你儿子了是吗?拿我当傅司虞的兄长了是吗?
那你拿我当你好儿子的垫脚石的时候呢?
傅赫盛的眼眸更冷了一些,脸上那无懈可击的笑容,也如同龟裂的大地,悄无声息地崩开一条缝来。
半晌,他从鼻腔中发出一声冷哼,扯起一个又像哭,又像笑的古怪表情,双眼直视着皇帝,道
“无论七弟怎么忤逆与您,父皇想着的都是七弟呢,他傅司虞要是天上日月,我傅赫盛,就是地上的萤火。”
萤火,怎敢和日月争光辉?
这话可真把,本就是个炸药桶的皇帝给点燃了。
皇帝先是重重地摔了手里的酒杯,后来又觉得不解气,旋即僵着身子,刷的一下从高座上站了起来,一脚踹翻了桌案,上面的杯杯盏盏悉数落到了地上,在空荡的宫殿中,绽开了清脆地碎裂声。
伴随着这声巨响,殿内除了太子和国师,个个都青白着脸色,扑通一下跪到在地上,瑟瑟发抖着不敢出一声。
殿下立着的傅赫盛,却连个眉头都没动一下,甚至还饶有兴致地,拾起几片飞到他脚边的碎琉璃片。
烛火下,那剔透的琉璃盏碎片,折射出七彩的光芒。
亮闪闪地,充斥着破碎地美感,和十几年前,皇帝他赏给母后,那装着鸩酒的琉璃盏,碎在地上的样子,如出一辙。
傅赫盛垂着眼眸,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燃起滔天的火焰,他尝试牵起嘴角,在失败了四五次之后,终于是放弃了。
直挺挺站在殿上的他,失了往日的跋扈和骄傲,脸色有些苍白,脆弱的就像一触即碎的肥皂泡。
良久,他压下颤抖的嗓音,故作平淡地问道
“十五年前,你逼着皇后傅康氏自缢慈宁宫,可曾有过一丝后悔?”
此话一出,殿上的大太监小侍女,更是大气不敢出一个了,这,这可是皇室辛密,他们这些当下人的,指不定连出这个殿门的命都没有,那儿还有胆子抬头看热闹。
殿上静的,傅赫盛都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后—悔—?”
皇帝把玩着自己大拇指上的白玉扳指,反复咀嚼了一下这两个字,冷冷地笑了一声,锐利的双眼似乎是穿透了傅赫盛,看到了那个盛气如牡丹,不可一世的女人。
如今她的儿子,真是和她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一样的盛气凌人,一样的桀骜不驯,一样的疯癫至极,一样的,令人生厌。
傅赫盛等了半晌,皇帝才慢条斯理地开口,嘴里吐出来的话,却让他的心都绞的生疼,疼的他险些一个趔趄。
“我只恨,当时心软,听了这女人的话,把你这孽种留下来。”
真是他的好父皇。
傅赫盛身子抖了一下,恭敬地行了个礼,再抬头,眸中那点水色已然散了个一干二净,剩下的全是猩红的疯狂之色。
他直起身子,弯起眼眸,笑的纯良至极。
“那真是太好了。”
别人不知道,但一直挡在花车前,站在正背着傅赫盛的位置的卿无衣,却将这人颤抖的手看了个一清二楚。
世上最残忍的事,莫过于骨肉相残。
卿无衣小扇子般的睫毛抖抖,目光缓缓滑向,他身侧一直埋着头,跪的板板整整的小太监。
原本抿着的嘴角,又挑起了个漫不经心地弧度。
这小子,忠心可嘉,就是胆子太大了些。
明显感觉头顶,有灼灼视线落下来的靳俞,冒了一身的白毛汗,卿无衣的压迫力实在是太大了,跪在他身边,比跪在钉板上好不了多少。
一直纠结卿无衣的他,哪里注意到,大殿上,已经悄无声息地发生了哪些变化。
镇守在各个侧门上的暗卫,晕的晕,倒的倒,就太子和皇帝对峙这几分钟里,殿上的守卫就无声无息地被洗了一遍牌。
站在高台之上的皇帝,被傅赫盛那莫名其妙的一句“太好了”,给气的笑了出声
“哦,烦请太子殿下,告知朕,到底是哪里太好了?”
横遭点名的傅赫盛纯良地眨了眨眼睛,拍了拍手,主殿上的六个侧门和一个正门,就鱼贯而出了好些个小队,一打眼还都是些年纪不大的童子兵。
傅赫盛笑容明媚如阳光,口中吐出的话,却像绕颈的毒蛇般阴冷
“好就好在,臣可以毫无心理负担的反了。”
在皇宫里,傅赫盛他不可能养下这么多私兵的——
皇帝脸色难看的捏着拳头,牙齿咬得咯咯响,半晌,他将目光落在一直站在太子身后,漫不经心就像是在看戏的国师身上。
这波澜一生的老皇帝,在这时候就像一只被逼上悬崖的独狼,嘶哑着嗓子,却非要保住最后的体面,稳着身子,用肯定的语气问道
“是你——?!”
勾结太子,以圣药之名,谎称蓄养四百九十九童男,实际上是换了四百九十九精兵潜伏。
好,好一个宫变。
看来他真是太小瞧他的好儿子了。
傅赫盛慢条斯理地几步上了高台,双手搭在皇帝的肩膀上,仔仔细细地欣赏着皇帝铁青的脸色。
原来他也是会这样无能狂怒的?
“都愣着干嘛,陛下他累了,送陛下回行宫吧。”
欣赏够了的傅赫盛,打了个响指,低声笑了笑,道。
一阵兵荒马乱的乒乓声过后,大殿又重归了寂静,饶是皇帝拿着看叛贼般的眼神,看着他,卿无衣仍旧冷淡地如同个世外之人。
他这个人心里,没什么对错观念,只有他要不要做这件事,做了有什么利弊。
换言之,他是个将自己的想法,凌驾于这人世道德上的人。
“大人——”
眼见这大殿上的人都清了个干净,靳俞才弱弱地开口,吞了口唾沫,颤抖的心尖说道。
早知道,这花车上已经藏好了替死鬼,只是名义上让小教主出个境,他犯得上这么紧张吗?
卿无衣冷冷地瞥了满头大汗的靳俞一眼,冷着脸,说道
“你胆子真不小,跟了我这么多年,别的没学,阳奉阴违的本事倒是厉害。”
这话说的可是重了些,靳俞头上冒的冷汗几乎要顺着下颌角掉到地上了。
“唔唔——”
眼见这气氛变得越来越冷硬了起来,一直缩在花车上装死的苏将离,不得不发出点声音,来吸引一下火力。
果然他这一出声,卿无衣脸上那冻土层似的寒冰,都如遇上艳阳天般,化成了春水散了个尽。
“将离,怎么样了,绑疼了吗?”
卿无衣心疼地解开苏将离身上的束缚,长着厚厚剑茧的大拇指,粗粝地划过苏将离沾了血色的脸,将那半干涸的血迹给悉数蹭了下去。
除了身上绳索的苏将离,活动活动手腕,灿若星辰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卿无衣,好奇宝宝般问着
“我没事,不过师父你,你怎么会在这?!”
他是真纳闷,师父养他这么多年,他从来没见过师父还和朝廷的人有往来。
“从前欠了点人情,来这儿还人情债罢了。”
卿无衣摆了摆手,目光忽的落在了靳俞的身上,他有些不耐烦地对靳俞说道
“太子那边顾不过来,你去帮忙,对了,把脸上这东西摘了,碍眼。”
就这,果然是亲师徒俩,他靳俞就是个工具人。
三下五除二地扒拉下脸上那面皮的靳俞,流着泪走了,临走还贴心的带上了大殿的门。
就在卿无衣和靳俞说话的节骨眼上,苏将离想了很多很多,比如,要怎么和师傅回绝上次那荒唐的勾引计划,要怎么,和师傅坦白他和沈诃的关系。
在这短短的三五秒里,他已经下定了决心——
哪怕被师傅打断腿,他也要和师傅坦白,他,苏将离,是真的喜欢上沈诃了。
所以卿无衣刚回头的时候,苏将离就张开了嘴,只是话还没出口,就被卿无衣给夺了话头。
“你不看看,你身边的是谁?”
谁谁谁??
他为什么要没事去扒拉个死人的脸?
苏将离万分怪异地看了一眼卿无衣,奈何他是自己的师傅,只好硬着头皮,循着他的目光,伸手将那颗头翻了过来——
这一看不要紧,这看了,愣是骇的他双瞳都放大了。
这人不就是,那天在春风楼被沈诃拔了舌头的管事吗?!
“眼熟吗?将离,我还顺手,问出点,关于沈盟主,非常有意思的东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