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火光冲天,那烈火,仿佛是要把整个腐朽的旧朝都吞没。
京城丞相府上的小阁楼顶上,阔袖玉冠的青年,优哉游哉地斟了杯酒,眼神远远眺望着通明的皇宫,笑了笑,嘴上哼着不成调的小曲。
好日子,好日子。
今天可是大渝朝辞旧迎新的新纪年,刚才他爬上家里最高的阁楼,站在顶上,扫了一圈府外,发现不久前守着的那些人,此时都如鸟兽状,散了个干净。
这世间,真是人走茶凉。
但是对于记仇的人来说呢,不管这茶多凉,他也要给扬个干干净净,这人,不管走了有多远,他都要把这条落水狗揪回来,踩上两脚。
当然,这是后话了,现在他可是要干件大事——
凤诀笑眯眯地把玩着手中剔透的酒杯,懒懒搭在房檐上的脚,有些惬意地荡起来。
“三少爷,人带到了”
晏闻的脚步轻地像鬼魅,不过几个呼吸,他就扛着肩上这人,悄无声地立在凤诀的身后。
“唔唔——”
那被晏闻粗暴抗在肩上,捆成毛毛虫装死的人,在听到三少爷这几个字,开始触电般挣扎起来,力道大的晏闻都差点按不住。
背对着晏闻的凤诀,听到那熟悉的声音,手指先是不受控制地一紧,反应过来后,他先是几不可闻地挫败一笑,缓缓地松开了手指,脸上换上平日里的不羁。
凤诀懒懒地一摆手,道。
“放他下来吧”
一阵瓦片松动声,身后又重归了寂静,凤诀垂眸,缓缓地将目光,从燃烧的皇城,挪到了自己的酒杯上。
透彻的清酒倒映着他的脸,脸上是真假难分的笑。
他顿了半晌,才慢条斯理地起身,回头,俯视着被晏闻无情铁手扔在房顶的人儿。
蹲下身,被夜风吹的冰凉的手指,带着些怜惜缓缓贴上了那人的脸,轻的像是在抚摸什么绝世珍宝。
“我说了,你就当年,就不应该救我的。”
“唔——”
凤诀的手指有些冷腻,抚在脸上,很不舒服,他的眼神深不见底,由衷地让陆商觉得胆寒。
“想说话?你乖乖的,我就让你说。”
凤诀像是哄小孩般,挑起陆商的下巴,眯着眼睛万分亲昵地说着。
他就像个成熟的猎人,懂得怎样用虚假笑容,去诱拐森林里不谙世事的小鹿。
这一切都结束了,下一个天明,他将是大渝朝的新丞相。
就算用偷得,抢的,争的,锁的,他都要得到这个人,他也有的是时间,五年,十年,三十年的和他耗。
陆商紧盯着凤诀的瞳孔颤了颤,他奋力挣开了钳制住他下巴的手,缩着身子往后退了许多。
眼前这个凤诀,让他陌生,也,让他本能的害怕。
见陆商对他避之不及的样子,凤诀脸上的笑缓缓崩开两条裂痕,他咄咄逼人地上前一大步,几乎是半跨在了陆商的身上。
“你怕我?”
两人饶是如此贴近,凤诀身下那人,仍旧固执的扭着头,嘴里塞着绢布,牙齿却咬得紧紧的。
凤诀沉默了一下,再也撑不住脸上笑容,他冷下眉眼,抽出了陆商堵在嘴里的绢布,居高临下地凝视着他。
“如果你是为了之前吵架的事,我向你道歉,前几天我来找过你,但是我进不去你家,要不然你打我一顿,总行了吧?”
陆商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沉默不语的凤诀,惴惴不安说着
这倒不是陆商迫于形势,才低伏做小道的歉,事实上,那天他和凤诀大吵了一架,不欢而散后,他心里真是相当的后悔。
十几年了,他们从来没有闹得这么僵过。
他虽然是陆家最小的少爷,但是他还是比同样都是家中老三的凤诀,大那么一些。
他还记得初见时凤诀又瘦又小,活像个营养不良的乞丐,凤诀和他不一样,他是陆夫人亲生的幺子,而凤诀只是妾生子。
妾生子就罢了,偏偏生下来就被个独眼道士批命,是个天煞孤星,要把凤家这一脉统统克死。
原本就满腔热血,扑在官场上的风相一听,那还得了,当即遣人要摔死这个孽种,若不是那时凤大少爷死命护着,凤诀怕是早就埋在二十一年前的那个雪夜。
命留下来了,风相却不准他留在凤府,不足月就派人给他扔到了净莲寺,美其名曰去去身上的煞气。
他从小在净莲寺野狗一般长大,母亲生他难产而死,全凤家除了凤朔没有一个人待见他。
偏生陆商是个心软的,小时候他总是为了保护凤诀打架,也没少被京城那些纨绔嘲笑,但他不后悔,凤诀在他的心里就像是弟弟一样。
净莲寺那场大火,为了救被困在殿里的凤诀,他被烧烫的铜龛砸断了腿,此生无缘江湖。
他伤心过,迷茫过,但却没有怨恨过凤诀。
他可以容忍凤诀所有的任性,因为他觉得,他们的关系早已经不是简单的朋友了。
从小时竹马绕青梅,到走过这么多春夏秋冬,陆商以为,他们亲如一家。
但凤诀接下来的话,却硬生生的把陆商的三观给击碎,再重新组合起来。
“你以为,我是因为这个生气?”
在听到陆商来找过他时,凤诀的眼神突然温柔了一下,然而不到片刻那抹柔软就消失不见,他看着陆商的脸古怪一笑。
“其实那天你没骂错,我凤诀就是个畜生。”
说着他双手捧起陆商的脸,泛着些许猩红的眼,倒映着陆商有些惊愕的神情。
“这么些年,我把所有小时候欺负过你的人,全部扳倒了,你想要浪迹江湖,我在官场给你陆家打点畅通,你喜欢锦绣,我把苏州所有的绸缎店都盘下来,捧到你面前,我说了,你喜欢什么,就是天上的月亮,我凤诀也会给你摘下来。”
凤诀说着说着,嗓子忽然哽住了,声音发颤,带着丝几不可寻的委屈。
“可是,你为什么要喜欢褚绾绾。”
你怎么可以喜欢别的人,你为我闯火场,你与我风雨同舟十数年,你是我可望而不及的光。
“我没法把你给别人。”
凤诀缓缓地摇了摇头,不加任何掩饰的双眸中,如同大战后一片废墟,满眼绝望,满眼荒芜。
月光下,陆商甚至还在那眼中,捕获了一丝水色,他的脑袋瓜还在消化凤诀的话,还没理出个眉目,凤诀就直接粗暴的给了他答案——
他的嘴唇和手指一样冷腻,撞在嘴上却偏偏透出些滚烫,这个吻仿佛下一秒,他们将要在这个破败的世界里死去那般凶猛。
两人贴的那样近,近到陆商可以看见凤诀眼角缓缓滑下来的眼泪。
但他现在无心去关心凤诀到底是真哭,还是鳄鱼的眼泪。
陆商感觉,他的脑袋好像是被个锤子猛砸了一下,嗡嗡的轰鸣起来。
若是凤诀之前说的话,他还能当成,凤诀只是不喜欢褚绾绾这个人,来麻痹一下自己。
如今凤诀此举,就算他再迟钝,也知道,究竟何意。
“你——”
“嘘,陆哥,你看今年那皇宫的烟火多美。”
这深深的一吻过后,凤诀恋恋不舍地直起来身子,在陆商眼睛瞪得都要脱出眶,刚发声,准备大声质问他的时候,他轻轻用食指抵住了陆商的唇。
“太子倒了,褚家怎么办呢?你说新皇会放过任何一个太子党吗?”
“对了,我要没记错,陆家和褚家是要联姻的,陆伯伯年纪大了,陆哥也不想让他老人家,跟着刚铛入狱吧。”
这话里话外的威胁意味不要那么明显。
“这是我的事,跟陆家没关系!凤诀你疯了,就算不谈我,我爹当年错待过你吗?!你要这样恩将仇报?!”
气急之下,陆商脸眼眶都红了,他朝着凤诀歇斯底里的喊着。
“这当然是你的事。”
陆商几乎要把白眼狼三个大字刻在凤诀的脸上,奈何凤三少爷脸皮太厚,陆商这点贫瘠的骂人词汇,实在伤不到他分毫。
“三日后我请明家兄,五日下聘,七日接你入门,你嫁我为妻,我定保陆家无虞。”
疯了,凤诀疯了,大渝朝民风开放不假,这些名门贵族就算是有这个癖好,但却没有一个敢放在明面上说的。
那可是败坏家风,自毁门楣,说出去,这京城哪个人家不背地里戳他凤诀脊梁骨。
“你疯了?”
陆商的嗓音都哆嗦起来了,他看着满脸温柔的凤诀,一颗心脏直打颤。
这次凤诀没有回答陆商的话,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解开了自己肩上的披风,仔细系在陆商的脖子上。
我没疯,我只是,不能忍受你以男倌身份,委委屈屈来到我身边,一辈子不够,我凤诀生要和你同衾,死要与你共穴。
你是我此生唯一的妻子。
皇城的火,烧的那般大,似乎永远不会停下来了。
傅司虞一剑将傅赫盛击退后,冷着脸,缓缓地收了剑。
“够了吧,再打也是一样的结果。傅赫盛,认输吧。”
你已经,没有资本再和我斗了。
站在一片废墟中的傅赫盛,捏了捏被震得有些颤抖的手,一字一顿地说着
“我就算死了,也不认输。”
说罢,他提着剑朝着傅司虞,再一次砍了过去——
傅司虞无奈地叹了口气,回身抽剑,他算看明白,今天不废了傅赫盛,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想着,傅司虞的眼神锐利了起来,手中的长剑,轻松挑开傅赫盛手里的武器,剑锋刁钻地偏了三寸,朝着他的的左胸刺去——
血顺着傅赫盛的手,缓缓地溅落在地上,他艰难吞咽了一下,不可置信地看着挡在前面的人。
傅司虞的撕心裂肺叫喊声,在他的耳朵里已经被消音了,这天地间,似乎就剩下,他怀里的人愈发衰弱的呼吸。
“为什么?”
他本决心赴死,为什么,要替他挡剑?
“你以为这样我就不恨你了吗?!”
傅赫盛死死咬着牙,瞪圆了的双眼落下滚滚地热泪,一滴一滴砸在皇帝的脸上,竟有些烫。
老皇帝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他的胸口被傅司虞,那来不及收回去的一剑,扎了个对穿,此刻血正如泉水般涌出,几乎要把他的衣裳浸透。
他微微摇了摇头,失血过多的双眼,紧紧盯着傅赫盛,饶是已经失去了焦度,哪黝黑的眼珠,还是滚下颗眼泪来。
“走……”
傻孩子,快走吧。
皇帝用尽全省力气,抽动着气管,发出一个低低的抽气声,像是在说话,又像是在呻吟。
那一声声呻吟,落在傅赫盛的耳朵里,活像把尖刀,凌迟着他的心脏。
他恨皇帝,可当皇帝真的要死了的时候,他却心痛忍不住流泪。
如果这人彻头彻尾,就将他当做一颗随时可以丢弃的棋子,那他也不至于这般难过,他却总是对他那般无情,又偏偏救他与水火。
让他爱不得,恨不透。
弥留之际,皇帝后悔了。
他倒不是后悔,在生命的终点,结束了这一切的争端。
他只是后悔,悔他早年时候,年轻气盛,伤人伤己,如今夜阑寂静,独倚西窗,却只剩下他一人剪影,他爱过幽兰般清丽的虞妃,也爱过牡丹般盛气的皇后,这一辈子,他的女人多的数不过来。
可到最后,他也只是一人,独步赴往黄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