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景皓一袭月牙黄束袖长袍,外罩是一件亮绸面的乳白色对襟袄背子,塞进腰间的白玉腰带中。乌黑的头发梳得精神又整齐,玉脂发簪插在发鬓间。
他虽因身子虚弱偏瘦,但个子高挑,再加上近日调理不错,这样一身贵气风雅的打扮下来,倒是让脸上的病态减了几分,看起来只是文弱。
“小王爷这样一穿,俊朗风逸,像极了花树下执卷的书生。”彩芝不禁感叹道,可细看,除了那双眼睛,眉宇间轮廓间,与北景辰许是相似。
北景皓微微一笑,望着他们几人:“阿生一人陪我入宫就好,你们好好打点府中的人,还有将自己……行礼收好。”
“是,奴婢知道。”
彩芝一下从刚才感叹小王爷的容颜装扮,心情变得就沉重了。明日后,他们所有人都要离开汾安王府了,小王爷给了她们姐妹二人不少银两,让她们去寻个好人家嫁了。
“又要哭了,昨夜都是怎么和你们说的。”北景皓见彩云眼眸又开始泛红了,怕是只要一眨眼,泪珠就会落下来的。
“彩云姐……”彩芝扯了扯彩云的衣袖,看到彩云这样,她也有些想哭了。
“奴婢不哭。”彩云抬手抹去眼角快落下的泪,只是一想下王爷本该是豆蔻年华,朝气蓬勃的年纪,却在与病魔挣扎。如今又执意舍下这身份,要归去江湖路远,怎能舍得不心疼的。
这一别,他们主仆或许再也不会相见。
北景皓轻叹一声,知道昨夜那席劝说,这两位姐姐也不会那么快放开。他转头对阿生道:“走吧!”
马车早已停在汾安王府门口,北景皓到府门前,掏出怀里的小黑瓷瓶又吃了粒回气丹。这样能让自己的气色强撑着,免得到母后那,她看了又担忧的。
他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未入宫了,只觉得许久了。这一次他终于是如了儿时的愿,无论去世间哪个角落,都不会再有人管着他了。
寿辰宫内,太后一身素衣绸缎,跪在青蒲上,缓缓拨动着手中的佛珠,双眼阖着的朝桌上那尊佛像虔诚祷告。
门被推开,北景皓见窗栏都被布帘遮住了,引得屋内光线昏暗。他将窗栏的布帘拉开一半,让屋内的光线亮堂了起来。
太后轻轻睁开双眼,转眸看见进屋的是自己的儿子,刚才她还以为是翠玉姑姑进来的。她眼眸中的神色不免怔了怔片刻,直到北景皓伸手来扶她,她才意识到是她的皓儿来了。
“皓儿……”她的皓儿好久好久没有来看望她了,今日穿得如此盛席,气色倒也不错,但还是清瘦。她伸出双手捧着皓儿的脸,大拇指在他皮肤上轻抚着:“皓儿瘦了,但也长高了……”
“母后,院中阳光好,您别老在屋中呆着。”北景皓眉眼浅笑着,拉着母后往外头走去。
此时虽不是正午,但这阳光对太后来说亦是有些刺眼,她不禁抬起手臂挡了挡眼前的光,有些不太适应。
福辰宫的正院有一颗银杏树,枝繁叶茂,树干高挺,像一把大伞形成一片阴凉处。细碎的阳光透过扇形的树叶落在石桌上,斑驳也有呈扇形的阴影。
“这颗银杏树是你父王七八岁时,他陪祖母一起种下的,在这福辰宫已陪了三朝太后了。”太后抬头仰望着在这福辰宫已有年岁的银杏树,从先王祖母到前太后,再到她已经守候了三朝了。
父王以前在世时,北景皓没听过父王提及自己的母亲父亲,却听提及过祖母。父王的祖母待他极好,只是归去太早,没有看到他坐上太子位,直到坐上王位。
不过父王那时也感叹过,幸好他的祖母未见到,不然定是寒心的,他为了坐上那个王位,可真谓是不择手段。
比起父王,辰哥哥都不算什么,至少他最后走的那几步,不也都是父王逼的吗?
“母后想父王了。”北景辰握上母后的手,他母后这一生都在算计,权谋,争夺中度过,到最后虽然坐着太后的位置,却是输得一塌糊涂。
可最终对他父王,却是真心,只是君王薄情,想求专情太难,只能迷失自己。
太后大方点头承认:“我最近总梦到你父王年少时……”那时先王还未登太子位,也未去北境认得虞乐,他们之间那时好歹也是年少多情过的。
“你父王众多子女中,只有北景辰最像他,薄情寡义,阴险狠辣。”太后一提到北景辰就面目狰狞,翠云姑姑听得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好在她早就把其宫人打发走了,留个清净给他们母子二人。
“母后……”北景皓只得无奈轻唤一声,指腹在石桌沿边轻滑着,眸光低垂道:“事已至此,母后就好好放下过去,不好吗?”
“皓儿,母后一想到他对你……我就恨啊!”太后悲悯的闭上双眼,右手握拳的轻捶着胸前:“母后恨他,也怪自己。”
“母后,王兄他让我出京都了,将来不管我去哪里,都随我意……”北景皓今日就是来辞别母后的,也没有顾虑的说了。今后他只为自己活了,他不要他的辰哥哥了,也不要他的母后了。
每个人的救赎只有靠自己,他是心怀救世之心,可他能救的只是外伤,心病他无法去救。
“皓儿,你说什么?”太后双手撑在桌上,缓缓站起身来,要不是翠玉姑姑扶着,差点要给踉跄就要摔倒了。
“皓儿……你是要离开京都了?你要离开母后了?”太后声音变得哽咽,不相信的摇着头。皓儿虽一直不愿来多看她,可至少她直到自己的儿子在京都,她还有个念想,有个盼望。
如今她的皓儿要离开京都,她的念想,盼望都没有了,在这冰冷冷的王宫中,只有孤独的度过剩下的日子了。
北景皓不忍去看母后的双眼,偏头过,狠了狠心道:“是,我要离开京都,离开母后了。”
太后激动的用力拍了拍石桌,头轻轻摇晃着:“不,皓儿,母后不准……不准。”
“母后,从我出生您就在为我谋路,应该说是为您自己,我不过是您最好的筹码。那些从来都不是我想要的,我想要的母后不都毁掉了吗?所以这一次,母后就让我精彩的过余下的日子吧!”北景皓语气平淡,但心中却是难受的,他要自己母亲正视这些年的作为,对他的伤害,怎是不残忍。
可他就算现在不离开,他总是会离开的,去追随父王的,母后在这宫里不能一直将他当作寄托念想的活着。
也许他的母后早就不是活着的了,从辰哥哥赢的那一刻,他的母后就死了。
“哈哈哈哈……”太后突然仰头大笑,双手在半空轻颤着,又揪着自己的衣领:“你恨母后,一直都恨……”
北景皓一直侧首着不说话,眼泪啪嗒的流下来,他对母后情感甚是复杂,有恨,有爱,有理解,又无奈。
翠云姑姑在一旁看得也是心碎,可又无法去劝北景皓能软下来和自己母亲说几句好话,只好向后退了几步。
北景皓还是不忍心看自己母后如此自责又在疯狂边缘的模样,他深深呼吸一口气息,转头语气柔和道:“母后,我不恨你……也许以前有一点,可现在没有了,我只是想去世间看一看……为那些粗布履行,受病痛折磨的人医治……那才是体现我价值的地方,这里不是。”
“罢了,你自小爱医术,要救死扶伤……只是你是否能救自己啊!”太后双目一颤,两行泪从眼角滑下。
治人却不能治己。
“母后……”北景皓将母后轻拥入怀中,拍着她的背,安抚她的情绪。他救不了自己,所以无法去回答母后的话。
太后在儿子怀中大声痛苦哭,她的皓儿明年就是十六立冠之年了,明年是谁为他束冠,又是否会有人为他束冠。
他从小锦衣玉食,去了外面万一冷了,饿了,迷路了,可又怎么办。她作为母亲,此时与儿子分别,他日也许再无相见,怎会不是肝肠寸断之痛。
可她知道皓儿已是铁下了心要走,她只能在余下日子,求佛祖护他在外平安顺遂,幸福健康。
能让他多些日子看这山水万千便好。
待情绪宣泄后,北景皓松开母后,双膝扑通跪在地上,对母后行拜礼。
“儿子拜别母后……”
太后已然说不出话来了,身子颤颤抖抖的向后退了一步,痛心的闭上双眼,背过身去:“走吧!”
北景皓双肩难自抑的轻颤着,他左手蒙上自己的眼睛,右手撑地的站起身来,可眼泪还是止不住的从他左手缝流出。
“小王爷……”翠云姑姑跪了下来,这小王爷怎么就这一句话,连其他叮嘱的话都没有要和太后说的,果真是铁了心啊!
“让他走……”太后轻轻招手,背着身子一直不愿转身再看皓儿一眼,她怕再多看一眼,她就舍不得了。
直到脚步声越来越远,听不见了,她才回过身,对着那空旷处轻声道:“来世,千万再莫投生帝王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