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玉忽然若是他还记得从前的事就好了,若是记得一切此刻的心境必然不同。
一时这样想着,一时又举得这辈子倒很是知足,觉得此刻也很好,现在能跟在黎渊的身边这样似乎就已经很好,天上的神仙不用知足,但他此刻是凡人,地上的凡人需要明白这个道理。
他们带来的一路人马在山坡面前停下,山坡下不远的沟壑处有几处营帐,营帐之间来来往往的人身上穿的都是匈奴人的衣裳,这里竟是匈奴人的营帐,但多少又与普通的营帐有所不同。
宁玉听得身后有将士问道:“黎将军,不知这里是?”
他们千里迢迢就是为了这个似乎连匈奴守兵都没有的地方。
黎渊望着山坡下肉眼可见的营帐沉声答道:
“匈奴单于的亲弟弟在下面。”
宁玉侧眸望来,匈奴的这位王族才是他们来这里的原因。他们赶了一天一夜的路长途奔袭,一路避开了许多匈奴的散兵才追到了这里,为的就是这里的几处营帐,为的是营帐中的那位匈奴王族。
将士看着黎渊似是有些担忧地道:
“将军,可这周围不像有匈奴骑兵的样子,下面会不会只是匈奴人引我军过来的陷阱?”
其实他们这里带来的北离士兵倒也没有多少人,就算这里是假消息也实在值得一试,就算是为了引北离兵过来而设下的陷阱,也是一个值得来试一试的陷阱。
这里北离的将士们深谙匈奴人的习性,似匈奴单于亲族这样草原上最尊贵的身份,怎会就几处孤零零的营帐在这个不适合防守的地方?但凡是单于看中的人,眼下又是与北离交战的时候,必然有重兵把手保护那些人的安全,眼前这副场景哪里是有重兵把守的样子?
见山坡下那几处营帐仔细看,似乎还有炊烟升起,丝毫不知危险已至,竟然还打算同往日一般在营帐之中生火做饭,与往日一样进行着正常的活动。
黎渊目光沉了一沉道:“自然并非陷阱,前些日子匈奴单于的这位胞弟与他不和,匈奴单于不准他与我们大战时做先锋,他想上战场带兵打仗,于是只带了一百轻骑便出来了。”
是不是陷阱黎渊这样身经百战的人自然一眼便能知道。
既是不准他当先锋,便是不想让他贸然送死的意思,宁玉倒是听出来这位大单于应该挺看重他这个弟弟的,说不定原本是有更重要的事要交给他去做,哪知他这个弟弟终究还是少年心性,恣意妄为,带着这点儿人便出来,许是自己也不知道去哪儿,正好来到这里。他一定也很熟悉草原的上的地形,了解他哥哥的在草原上的排兵布阵,方能将匈奴的兵一一绕开。
士兵看着黎渊忽然开口问道:
“将军如何知晓此事?”
黎渊望了一眼那士兵,目光深了一深,那士兵望着他变了脸色便再不敢多言。黎渊皱着眉头提醒道:
“既是离国的兵便该一心听从将令,其他事不该你问的便不要多问。”
许是听懂了黎渊话里的怒意,身后的一众将士立刻齐声声应道:“是!”
黎渊明明刚来军营不久,哪怕看上去比这军营里的大多数都要年轻,可他身上的一些东西却能稳稳的压住身后这些老兵,让他们对他惟令是从,连身边的宁玉都是如此,穿上身上的一身戎装,既是黎渊,也是北离的将军。
黎渊看着那些北离士兵吩咐道:“令下之后便出袭下面的营帐,不准杀见到的妇孺,帐中匈奴士兵见一个杀一个,不留活口,如果遇到匈奴的那个王子,拦着他别让他自杀,务必留他活口。”
毕竟是在匈奴骑兵的腹地,他们的一万兵算不上多,能打得快一些,自然要兵贵神速,黎渊和宁玉倒是无所谓,但身后的这些将士,毕竟他们都已经在军营了生活了好一段时间的,里面的有些面孔一看便很熟悉,如果能将他们平安带回去,当时的黎渊心里想的是自己的这些兵一个都不能少。
“是。”
黎渊的命令之下便似山呼海啸一般,将士们不要命一样的冲过去,他们这一万人本就算人多的一方,百倍于敌的仗根本不用怎么打,更何况他们现在算是在匈奴腹地,也许周围不远处便有匈奴人不少骑兵,越快捉到那个匈奴王子越好,北离的士兵倒也没有让人失望,过了一会儿便将山坡下的那些匈奴人悉数拿下。
将士们知道他是在问那个大单于的弟弟,是这里最大的官。
“回将军的话,属下等已经将那位匈奴王族带来,将军可要过问?”
既是匈奴王族,就算不管那些骑兵,在匈奴单于身边待久了也该多少能知道点儿军情。
被他们绑来的那个草原匈奴人的嘴上绑着布条,将士们用不知道从哪里寻来的布条绑着他的嘴,白色的布条已经隐隐渗出血迹,将士们推搡着他,那男子倒是剑眉星目,一双眼里满是愤恨不甘地望着面前一看便在军中身份不低的黎渊。
“一切都如将军所料,我们找到他时,他宁死不降准备咬舌自尽,好在属下等早有准备。”
被俘之后果然是想过要自尽。
匈奴王族大概骨子里都是天生傲气,常常觉得匈奴人个个都是顶天立地,比北离人强上许多,落在他们的手里是件令人不耻的事,因此越是王族越会以死明志。
对于黎渊宁玉他们北离军而言,他不愿意降不要紧,人在这里就好了,他们这些北离人骑马连夜赶路就是为了他。
黎渊在马背之上望着被迫跪在地上的这位匈奴王族:“放了方才降服的匈奴俘虏,只带他一个人立刻启程回军营。”
将士应道:“是。”
黎渊望着面前不远处的宁玉道:“回去了。”
宁玉也同样望着他道:“好。”
宁玉与他出来这一趟倒是没遇上什么危险,他们要做的事也不难,方才在山坡之上有人问了黎渊为何知道山下无埋伏,真的只是这个王子与大单于闹了些脾气才孤身带着一些近卫出门,其实宁玉想来,答案也再简单不过,草原上有北离人的内应,而且只怕那个人的身份不低。
不过这不是他们该操心的事,祈笙交代过来的事他们办好就行,出来这一趟倒是没有白折腾,黎渊他们此行俘虏了大单于的亲弟弟过来,北离与匈奴的大战在即,能在这个时候乱他心神,自然有利战事。
宁玉望了一眼身旁的黎渊道:“黎渊,你觉得留下他这个弟弟,匈奴那位大单于当真会来救他,或是用其他条件换他?”
黎渊没有迟疑沉声应道:“匈奴的大单于自然不会来救他,这一战匈奴单于也知道祈笙和慕离与从前同他对阵的北离人不一样,眼前的战事要紧,他是一国之君,就算自己再舍不得也万万不会因为自己徇私。不过他倒是的确很看重他的这个弟弟。”黎渊看着面前的宁玉不动声色地道:“所以接下来,匈奴人会在战场上千倍百倍地努力厮杀,为这个匈奴王族报仇。”
若是如黎渊所料,这一次的偷袭反而点燃了匈奴人的恨意与战意,那岂非得不偿失。
黎渊从来都知道宁玉现在的心思,又耐心解释道:“这会让匈奴单于一心来对付面前的这些大军。”
北离人讲究杀人先诛心。能用计策减少损失的地方,北离人毕竟熟读兵书自然会用计,更何况是从小深谙兵法与人心的慕离。所以祈笙先前带着的那些跨过雪山绕后的人马才能更加安全,更加出其不意。
从前匈奴与祈笙父亲镇北侯对战自然也有过战败的时候,对于匈奴人而言最危险的一次,北离的兵马甚至已经打得整片草原都卷入了战火,可那时战败的匈奴残部连夜逃往了更北的地方,那时北境天气寒冷,离国人自然不如一直生长在这里的马背上的匈奴族一样耐寒的,他们对这里的地形不熟悉,穷寇莫追他们也实在是不敢再追,那之后不过几年的时间又春暖花开,去了更北方的匈奴人又休养好了回来。
这曾是他们北离人最吃亏的地方。可祈笙比从前任何一个北离守在这儿的将军都想得更远,古往今来寻常守将都只是考虑如何退敌,可他倒是第一个希望一劳永逸的人,他想做的是一举击杀匈奴单于,重创匈奴各部主力,让匈奴从此以后连个休养生息的机会都没有,想让北离的边境从此以后再不受匈奴人的侵扰。
如果这次合围成功,一切自然能如他所愿。而他们这次来北离的唯一原因便是要确保祈笙所想得一切皆可以实现。
如今黎渊这边不负所托,在祈笙带的兵马翻过雪山之前,等慕离那里的好消息便是宁玉后来才从黎渊那里知道,慕离带着另一队兵马去寻找了匈奴人饮水的水源,水源的事牵扯草原上的万千生灵,饶是慕离也不能轻易决断,不过慕离对水源的事倒是另有决断。
黎渊和慕离两边眼下一切进展顺利。眼下唯一还没有消息的便是雪山那侧的祈笙,这场战争黎最难的事情便是由他一人去做,当时自然是生死未卜,为了打得匈奴出其不意,亲自带兵跨过雪山自然需要非凡的勇气,毕竟眼前的雪山山上无一不是遍地寒冷,天气恶劣,又夹着满天风雪,眼下那边音信全无,不过宁玉倒是听黎渊说最后的结果自然是好的。
只要结果是好的,过程里的一切努力与牺牲便都值得。
在军营里又过了许久,到了约定好的大军正面进攻匈奴的时候,除了祈笙带走的那些兵以外,现在所有的北离军都在这儿,眼下慕离,黎渊,宁玉和原本北离军黎的几位将军都在这儿。
慕离望了一眼营帐中的众人道:“祈笙那里自然没有消息传来,隔着匈奴那里的主力军,想来他就算是有心,也传不回来消息,若是消息被匈奴人截获,他那里的形势会更加危险。”
慕离自然要考虑祈笙的安危。
有的时候没有消息也是很好的消息。
帐中的一个士兵道:“国师的意思是?”
慕离应道:“他传不传信与否,进攻匈奴的事都按照原来的计划进行。”
此前军中似乎声音不齐,一半的将军同意正式开战,另一半似乎更倾向于等待祈笙的消息,慕离这一定,倒是没人再敢提出异议,这些将士尊重他的意见普通尊重祈笙一般,慕离这身打扮虽然看起来与北离军营里的将士格格不入,但却的的确确是获得了军营之中所有人的信任,他有他的本事。
宁玉自然知道如果这里的大军不动,祈笙带着兵马绕后,那边的形势自然更加危险,现在不知祈笙那里是出了什么状况联系不到他的消息,越是这个时候越是需要主帅和军师之间的默契,好在祈笙和慕离之间的确有彼此之间心照不宣,也只有他们能做到这个地步的,若是换了其它两个人,早晚要彼此不信任,犹豫之间贻误战机。
慕离指挥大军冲锋陷阵的时候,黎渊和宁玉也在军中,洛言方尘他们在不远的地方。宁玉还是这一生第一次上战场,面对你死我活,几十万大军之间的厮杀,
战场上刀剑无眼,耳畔都是周围人的低吼与兵器之间碰撞的声音,周围都是喷溅的血,分不清楚是敌人还是自己的同袍,四处混乱成一片。
好在宁玉懂得些法术,前几年一直在山上,武功也不弱,要落在他身上的长枪长矛都能一一躲开,还能顺道救几个北离的士兵。黎渊没有他们那般勉强,他在战场之上所向披靡,没人挡得住他的剑,铠甲之上都是匈奴人的血。
北离的军队与匈奴打了不知道多久,许是有几个时辰那么久后,战场最北侧的匈奴人忽然跟疯了一样,不顾战场阵型与战局向北一边退着杀去。
无论如何这个时候他们匈奴人想做的,他们北离人阻止就好,他门匈奴人越是想要疯狂地往北撤,他们就越要在战场上留下他们。
周围的北离军传来议论的声音:
“这些匈奴人这又是怎么了?怎么突然跟疯了一样向北撤军。”
“想来是祈世子绕到了他们后面吧。”
“世子他们跨过雪山了?”
“自然!”
听到了祈笙的消息,北离军心大振,一想到他们年轻的世子带着那些北离军跨过了北离人从来没有跨过的雪山,此刻正在这些匈奴军的后面,主攻匈奴单于的主帐,想想便鼓舞人心,他是北离历史上最出名的君王,年轻时便有这样的气魄。
黎渊慕离带着北离的大军一路向北打过去,准备与祈笙那边的将士汇合,匈奴人腹背受敌,单于眼下又生死未卜,军心已乱,且战且退,一连死伤数十。
“国师小心!”
慕离听到别人提醒他的声音,反应甚是迅速地当下手腕一翻,立刻将手里的剑刺入了准备从背后偷袭的匈奴人的胸膛里。
手里虽然丢了这把兵器,好在周围都是匈奴人,大可以去抢他们手里的兵器。
慕离虽然从小习武,武功很好但从不亲自上战场,可眼下到底是担心祈笙的安危,第一次穿上了铠甲,不要命地一直往北打,洛言他们几个月听阁的弟子一直守在他身边护着。黎渊并不放心那几个月听阁弟子见了只好也一道往北走着的,边杀边朝着北方走。
见他们都一路杀红了眼地去找北边的北离军汇合,宁玉自然也在往北走的,忙这种东西,能帮上一些是一些。战场不比其他地方,几次眼见着离黎渊近了,却又总被周围的人冲散。
好在匈奴终于溃不成军。
众人身在战场听见北边的北离将士喊道:“匈奴大单于已死!匈奴大单于已死!匈奴人投降吧!”
匈奴人投降吧这六个字很快传遍了整个北离军,一时间周围都是让他们投降的声音,这声音比千百个弓箭还有用,已经不少还在浴血奋战的匈奴人渐渐心生动摇,匈奴大单于自然是匈奴一方此战的主帅,主帅战死对于任何一个军队而言都是足以使得军心涣散,哪怕是对于匈奴而言也是一样,这场战事本就是匈奴单于挑起来的。
战事将要结束时,他们终于见到了祈笙,眼下祈笙身上的铠甲都被染上了一层血污,脸上也是分不清楚究竟是泥泞还是血污,好在那身铠甲和他手里那件兵器还能让人认出来的确是他。
祈笙与慕离隔着三军远远相望。
战事停歇,剩下的一半不到的匈奴人投降了北离,虽曾有世代的仇,但毕竟都是上辈子的事,祈笙目光长远,对于大事上一向要比别人看的开。
慕离看着他问道:“那些俘虏你打算怎么办?”
要杀便杀个干净,草原上的一个匈奴人也别留下。要留自然也可以留,找些人看着,往后匈奴与北离通婚,不分敌族和我族。
是生是死,是去是留对于北离对于慕离而言皆可,一切只是看祈笙如何选。
祈笙望了一眼周围跪在地上的匈奴人吩咐道:
“留下他们吧。”
祈笙的答案与慕离心里的一样。
祈笙看着面前的慕离道:“只是从此以后取消草原上的单于一位,此战俘虏的匈奴骑兵暂不解散。”
洛言和方尘听到暂不解散这四个字,立刻便不动声色地看向祈笙:
“世子的意思是?”
祈笙沉声道:“不歇息了。”
祈笙的长枪插入一旁地下的泥土里:
“我们整顿一下,然后就朝着都城的方向打回去。”
祈笙望了一眼遍地狼藉的战场,将士们都在打扫,捡些能用的兵器与铠甲,就地埋葬,不分同袍还是匈奴人。
祈笙目光甚是锐利地道:“这些将士也很久没有回家了,我们一路向南打回去,与匈奴的战事永远结束了,该是时候带他们回家了。带着此一战死去兄弟们的遗体,就是埋也要把他们埋在离长安城最近的地方。”
战事结束后,宁玉才回到了黎渊身边,黎渊眼下的状况倒比祈笙好上许多,看起来没有主帅那么狼狈。
“接下来祈笙他是不是该打回去了?”
宁玉眼下正与黎渊一道准备走回营帐。
黎渊点了点头回忆道:“我记得那时这场战事还没停息时,他便在军营之中提过,这场战事之后他想要带这些将士回家。”
家指的自然是北离此时的皇城长安城。
事实证明祈笙最后倒是也成功了。
虽然有一些人死在了回去的路上,但大多数常年未归的人最后都回到了长安城。
宁玉望了一眼远处的祈笙,慕离眼下正在他身旁,许是因为战事的原因或者是之前几日封印浊气的缘故的,慕离此刻的神色看起来倒不大好,看来是身体不舒服。
说起来,等祈笙带着他们回到长安城后,没过多久慕离便去世了。
也正是不久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