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黎渊这么久,宁玉猜也猜得到有的时候他口中的也许便是一定,他既然这么说了,那他们前往北方的路上便一定能遇上月听阁的那几个孩子,虽然只有一面之缘,月听阁十有八九与他有仇才会挂他通缉令挂了好几年,宁玉又对这个门派印象不佳,但毕竟门派大了,总有好有坏,那几个孩子看着虽然做事循规蹈矩了一些,想来却也知书达理,本性也没有坏到哪里去,他们与那几个孩子既是一同来到这个地方的,将来若是可以也一同救他们出去最好。
宁玉这么想便也觉得黎渊似乎也这么想,幻境里多死一个人都要算在祈笙的头上,他应当也不希望故人的身上再多背几桩业债。既然那几个孩子也被一同困在这儿了,那找个机会见上一见自然最好。
黎渊和宁玉先一步去往北境,其实一出了离国皇宫便不难察觉越往北的地方,土地便愈发贫瘠荒凉,流离失所之人便也越来越多。
不过到底是幻境罢了,但只是作为一个幻境倒是精致的可以。
行路到了一个偏僻的镇上时,黎渊倒没有与宁玉一般如往常绕开赶路。
若只是一个普通的小镇,哪里能得黎渊另眼相看?
宁玉望了一眼身旁的黎渊,想起了他说的月听阁弟子的事便顺口问道:“那些月听阁的弟子可是在这儿?”
黎渊望向面前的宁玉点了点头道:“此去北境,或许要遇上将来北境与匈奴的战争,他们虽然灵力低微,道行尚浅,然对付普通凡人到底还是绰绰有余。”
听黎渊话里的意思,是想将那帮小孩子留在身边,一同带往北境,反而他们眼下在哪儿待着都是待着。
两个人在一处院门前停下,听得里面似乎有争执的声音从一墙之隔的院子里传出来,细细听来正是那几个月听阁弟子的声音。
“师兄,我们都来这鬼地方多久了,再这么待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咱们总得自己想办法出去啊。”
在师门年轻一代弟子分量仅次于洛言的方尘,此刻也在院中皱着眉头看着面前七嘴八舌的师弟,许是恨铁不成钢,见不得自家人因为一小点儿事情内讧,便也忍不住出声怼了几句:
“你们怎么知道洛言师兄这些日子里没想过办法?有能耐的话自己去找回去的方法,也不知道究竟是谁当时一时冲动,也不与我们先打声招呼就燃师门的信号,若非那般惹得祈笙前辈怨力失控,都掉到幻境里了还没学会长记性?”
几番争执,总要有人先服软,眼下他们还被困在这幻境里,他们想要出去自然离不开洛言和方尘,退一步讲就算是出去了,这两个人的身份也远高于他们,自然得相让。那几个弟子为难地道:
“方尘师兄,我不是这个意思。”
方尘望着他们眯起眼睛又似乎动了怒意:“不是这个意思是哪个意思?你们还想造反不成,怕是忘记了洛言他是你们的师兄了?”
“师弟们不敢,只是这些天一味的困在这儿,万一,万一咱们一辈子都得困在这儿,师门根本就不知道咱们在幻境里,只以为咱们让那邪祟给杀了,死在了荒郊野外,也不来找咱们了,那……”
“就算如此,忘了其实也再正常不过。”
门缓缓打开,宁玉接了他后半句话。
几个月听阁弟子眼下都聚集在院子里,一听到宁玉的声音便齐齐向门口望了过来,一副见到生人天然便会戒备的样子。
方尘望了一眼自己身旁的师兄洛言:“这是那日见到的前辈。”
洛言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对着黎渊和他身旁的宁玉一揖:“见过两位前辈,没想到两位前辈如今也在这幻境之中。”
他们本不认识宁玉,宁玉循着黎渊的踪迹到现场时,祈笙便已失控,大地裂纹,正是众人紧急关头,那几个小孩子应该也没留神,也没注意到他,能尊称一声前辈想来也是因为他们之前见过黎渊,前辈的朋友,自然也是前辈,说起来,他又是跟着黎渊沾了个光。
看来这帮小孩子还没往通缉令那方面想,十有八九根本不知道他们尊称前辈的这个人,自家门派通缉了好几年。
黎渊不动声色地开口道:“我来是想问你们愿不愿意与我们一同去北境?”
几个月听阁弟子听了他这话倒是面面相觑,望了彼此一眼。
洛言斟酌了片刻之后向黎渊问道:
“敢问前辈何事需要我们去一趟北境?”
黎渊没有多做解释,只是望着面前的洛言沉声道:“将来北境或有一场大的战事,你们若能帮些忙,战事结束的早,你们回去的时间便早。”
那几个月听阁弟子一听回去儿子,眼里便泛起亮光,这正是他们眼下最想要的事。
“既如此,我们自然愿意走一趟,多谢前辈指路。”
洛言一揖道。
其他几个月听阁弟子也对着黎渊一揖:“多谢前辈指路。”
其实他们之中自然不乏不信任黎渊的人,毕竟他的身份与灵力放在那儿,断不可能是寂寂无名之辈,可天下但凡是灵力高一些的修士,都已经尽归他们师门,难得遇上一个不是他们门派修为却深不可测的人,可他们困在这里许久,什么方法都试过根本就出不去,与其坐以待毙,不如相信眼前这个人一次。
“不必谢我。”
黎渊望了一眼身旁的宁玉直白了当地道:
“你们要谢,谢他便可。我没有这个空闲来找你们。”
被点到名的宁玉一个激灵。
为何要谢他。
他分明什么也没有做,连这个镇子都是黎渊带他来的。
洛言望着宁玉问道:“不知这位前辈如何称呼?”
“我叫宁玉。”
宁玉正要开口解释,却听得黎渊传音道:“他们是月听阁的弟子,你受这门派通缉,让他们感谢你,将来也许能多一条路。”
宁玉传音回去道:“这都是你为他们做的,我不想抢功。”
他明明什么都没做,他着实不想抢走这份功劳。
“我又不需要他们感谢,这几个孩子看起来都是一根筋,若是不让他们感谢,只怕又要惹出事来,这些感谢先记在你那里便是。”
洛言方尘与其他几个月听阁弟子又道:
“多谢宁玉前辈。”
既然如此那就暂且收下吧。
反正黎渊与他做这些也没想着从眼前这些孩子身上要些什么回报,不过是换了其他人都会做的事罢了。
眼下事不宜迟,一行几个人很快便离开了他们所在的小镇朝北走去。
北方的军营刚经历过一场败仗,士气低迷,加上老侯爷过世,将士们心里都憋着一股怒气与怨气,站在远方,远远望着北方的离国军营上空,便是一团散不开的污浊之气。
“这团黑气怕是有异。”
黎渊看着身旁的宁玉道:“这是我当年认识祈笙的原因,凡间有异,似有魔族的气息,我从魔界来到人间来查这件事才遇上的他。”
既然这么说,想来也不一定是魔族的事。
宁玉也望着那股子奇怪的黑气问道: “当年真是魔族所为吗?”
黎渊摇了摇头道:“不是。”
“那是?”
黎渊答道:“是人类自己的杀气与怨气太多了,凝聚在一起而形成的妖气。”
宁玉又想了一想道:“那似这样的事,天上的天界难道不管吗?”
“他们从不插手人间的事。”黎渊看着宁玉道:“凡间创世之初,凡人的命数便已经定下,饶是神魔两族只不过是维系平衡而已,神族维持命数却不能更改命数,谁若用灵力强行更改凡人命数,必遭千百倍的反噬。”
难怪。
难怪神族与魔族天生灵力修为便比凡人高,可这么多年来,凡世依旧相安,没出现过什么大的乱子。
宁玉跟着问道:“那你当年是如何解决那些妖气的?”
黎渊道:“妖气一旦产生便无法彻底消散,似这样的妖气得有众多生灵的死亡,生人的怨气与杀气凝聚而成,当年的确是费了一番功夫。”
“既是无法彻底消散,那剩下来的怨气当年你是如何安置的?”
“当年是将他们带回了魔界,然而还有一些带不走,由慕离将他们封印在了人间,所以后来北境有许多地方不再适合凡人居住。”
想来这也是后来他们不得不南下的原因之一,这三十万曾为北离浴血奋战的将士无战事,不需要保家卫国之时自然也想要活下去。
等等。
慕离?
宁玉望了一眼身旁的黎渊问道:“可慕离他不是凡人吗?”
若是凡人,饶是自己身上灵力修为很高,若要化解这些怨气,恐怕也会遭到反噬。
黎渊似乎知道宁玉在想什么:
“封印剩下的怨气也让他付出了很大的代价,我从前只知道他死得早,以为他还能入凡间之人都能入的轮回转世,可进幻境之前却听祈笙说,他当年是魂飞魄散不复往生,现在想来多多少少与这次封印有关系。”
凡人的魂魄承受不了这么大的怨气与怒气。
他身上灵力无虞时或许还能好一些,一旦受重伤病重,或者是不知什么缘故散了些灵力便很是危险。
不过他既是国师,又倾慕祈笙,就算是为了他也会心甘情愿地封印这些怨气吧。
到底是他的一份心意。
黎渊和宁玉走在最前面,几个月听阁的弟子凑成一堆跟在他们后面,倒也没有跟的多紧,只是两边互相远远地望一眼便能望见。
绕是刚才在半山腰上已经看见了离国的军营,可到那里毕竟还有一段的路程。
“前面好像有几间屋子。”
宁玉望了一眼前面,山下似乎远远能望见有几处茅草屋。
“现在天色还早,我们在天黑之前想来是能到。”
不需要借宿。
“过去一趟也好。”
黎渊忽然道:“如果我记得没错,这里应该是慕离从前住的地方,很多年之后慕离去世,祈笙带我来过这儿一次。”
宁玉道: “慕离在没有进京城之前一直都住在这里吗?”
黎渊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宁玉望了一眼面前越来越近的茅草屋:
“没想到他住的地方离北边这么近。”
“离国最北边常会遇到匈奴人的袭击,这里是战事最多的地方,所以这里凡世的将士也最骁勇善战,他从小就留在这里是他师父,上一任国师的意思,在这里可以学到最好的剑术,不仅如此,这里是整个离国最靠北的地方,常日里天气寒冷,一直下雪,在这里长大的孩子不似京城里的人的娇贵,而且常日目睹生生死死,也更容易将生死置之度外。”
饶是如此对于慕离本人而言也未免太苛刻了些。
黎渊似乎知道宁玉的心思。
沉声道:“其实于他而言还有更为苛刻的事。”
那几件茅草屋已经很久没有人住了,想来慕离离开这里去往京城也有了好一段时间,这里才无一人打扫,院子里满都是随处可见的灰尘。
黎渊略施法术,打开了篱笆上锁着的门。
两人相继进入院内。
方才黎渊说对于慕离而言还有更加苛刻的事,想必更加苛刻的事便藏在这里。
门吱呀一声打开。
黎渊先宁玉一步进入房中,宁玉跟在他身后也很快走了进去。
说不惊讶倒是假的。
这茅草屋不大,还是三四间挨在一起的,所以每一间就更小,小小的屋子里不过刚能摆下一张床,一处挂剑的墙壁,一张书桌和椅子,剩下的地方也不过能站几个人,可墙壁上密密麻麻地都刻着字,包括他们脚踩着的地上也是,走过去靠近一看,虽然密密麻麻,但还是能看出来写的是两个字——祈笙,慕离将这两个字写了很多遍。
原来早在那个时候慕离就知道祈笙这个名字。
黎渊看着面前的宁玉解释道:“上一任的国师确实有几分仙缘,他能占卜的出凡人的命数,也是早在祈笙出生的时候便算出来他将来有可能是离国的皇帝,他不过是一个世子的身份若要称帝便免不了要经历许多事情,慕离是上一任国师找回来的孤儿,从小就被当做给祈笙准备好的谋臣来养着,文武兼修,自然给他准备的谋臣不只他一个,不过慕离的确是最优秀的一个,据说是让上一任国师最后都对其刮目相看, 这才让他离开这里,去京城接任国师。”
宁玉叹了一口气望了四周这足够令人震撼的一幕道:“这里这么多名字,每天刻一遍想来这么多年来才能刻成这个样子。”
若人真是按照这样的标准养下来,慕离就算是在此之前从来没有见过祈笙,怕是这辈子也忘不了这个人了,说来可怕,人心本就是自己潜意识里认定的东西,慕离如此长大,必然对祈笙偏执,也必将对他一人忠心耿耿绝无二心。
难怪最后,不过认识月余便能为他魂魄尽散,愿无来生。
虽然慕离过往的经历可怜了些,他几岁到这儿,在这儿待了十几年,学着寻常小孩子根本不愿意学的东西长大,等到了京城,没过一段时间便早逝,但宁玉到底还是敬佩他的。
宁玉的手轻抚上墙壁,墙上有些字已经随着岁月流失侵蚀了很大一部分,有的笔画已经模糊地厉害,宁玉看向同在房间里的黎渊:
“那祈笙最后也是很喜欢他的吧?”
黎渊点了点头:“是很喜欢。他死后,祈笙看起来就像变成了另一个人。”
互通心意便好,就好像慕离从前所做这一切都没有白费。想来慕离生前也知道祈笙心意,那便还好,对于他而言便是很大的慰藉。
“可惜,这个地方是慕离死之后很多年,祈笙才知道的,他知道慕离喜欢他,可从来没了解过他的过去,也不知道他从小经历的这些,也不知道他从小就开始喜欢他,说起来,这也是他这辈子最大的遗憾之一。”
凡人的命数里总有或多或少的遗憾。
只不过祈笙与慕离的遗憾比起常人而言大了一些。
这点宁玉倒是有所察觉,这满屋子虽然都是用刀剑刻出来的祈笙二字,给人的感觉却不大一样,比如有的字清晰工整,想来是寻常日子里刻的,有的刻的极深,有的笔画倒似多了些力,怕不是赌气的时候心不甘情不愿画的。不过大多数,见字如见人,都刻得极是温柔,那些一看便很温柔的刻字,一见便知是以怎样的心境刻上去的。
慕离在这茅草屋里刻这些字的时候,还没有见过祈笙,他还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只是知道一定有这么个人,也许从上一任国师派来的那里听说过这个人的事,许是还自己想象了他的样子。
只是如今想起来实在未免有些可惜,宁玉曾经听过茶馆里的人说起过祈笙和慕离的事,茶馆里的人并不知道两个人互相倾慕,只是用一切记载历史的书来说的书,说书先生曾说祈笙初见慕离时,从前经历的那些事让他实在没有办法轻信于人,何况慕离一来京城便似乎有意接近于他,他不过是一个侯爷放在京城的质子,他将来却是高高在上,一众朝臣都争相拉拢的国师,他实在是想不出什么慕离愿意接近他的理由。
既然没有好的理由那便只能往坏处去想。
祈笙很长一段时间都对忽然出现在京城里的慕离心怀戒备,若是他能提前知道后面所发生的一切,想来当初刚认识的时候便不会对慕离那般凉薄,若是早就知道慕离身上发生的这些事,那后来等人不在了也不会那般后悔。
可惜世上后悔二字从来都无意义。
那些月听阁弟子远远地见他们进了这茅草屋里,不明真相自不方便跟着进来,只好在篱笆之外站着等着,过了好一会儿宁玉和祈笙才从房间里出来。
洛言出声问道:“前辈,不知这里可有异状?”
到不是什么异状。
宁玉看着身旁的黎渊对着面前几个月听阁的弟子,摇了摇头道:“只是我一个朋友从前住的地方而已,今日路过,怀念故友的故居便顺道过来看一看,如今看是看完了,先去军营吧。”
黎渊身上还有祈笙清醒时交给他的北方军营的令牌。
洛言道:“好。”
倒是宁玉方才见了房间里那一幕,仍旧思绪难平,临走之前回望了一眼那几间草屋,这样的地方慕离竟然住了十余年,原来世间还有这样的事,还有这样的人。虽然如今他们都是在幻境里,可这幻境都是几百年前发生过的事,这间屋子他看起来的心情尚且是如此,更遑论多年之后亲自到这里来的祈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