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在清晨时分下了今年第一场雪,天地骤冷之际,还多了一件让离国国都里人心惶惶的事。
庆武元年一月十四日冬。
离国国寺祈安寺丧钟鸣响,这不是一般的寺庙,而是皇家国寺,是离国国师常年居住之地,也是每一任皇帝每年都要来祭祀祈福来年离国能风调雨顺的地方。
寺外乌央央地跪着一群人,那些人面色沉重,身上都穿着离国朝臣的衣裳,自然都是朝廷里的人,他们跪拜的人是面前柴火堆之上,双目紧闭已经圆寂的离国国师。
遵国师生前遗愿,不得追查他的死因,死后一丛火焰燃骨便是,不将他的遗体入葬。饶是其他人奇怪这些遗愿但毕竟是他本人留下来的话自然不得不遵从。
眼下这一众朝臣之中唯有一个人是站着,那人因此显得在人群之中异常显眼,他便是身着便衣的祈笙,祈笙不懂规矩,也不喜欢别人用规矩束缚他,他不知轻重,不知国师去世对于离国而言意味着什么,似乎也不知道国师在离国人心目之中的地位,只知自己一味纵情声色享乐。
皇帝听说了他不跪国师遗体的失礼之举,念在他年少,念在他是镇北侯送来京城的质子这个身份,只罚他禁足的一日,纵然有满朝文武指指点点,他一人还是清闲自在,当然自然也“不知悔改”,依旧在风月楼里夜不归宿。
“这就是你说的风月楼?”
宁玉望着楼前的匾额停下了脚步。
这是京城里最大的让人风花雪月的地方,从外面看倒甚是气派,不像是什么风花雪月的地方,倒像是哪户大户人家放在街上供人欣赏的高楼。
“他在京城的那段日子常来这里。”
宁玉望向一旁的黎渊:“你从前可是来过这里?”
黎渊不动声色地望了他一眼随即应道:“是来过几次。”
后许是又觉得哪里不大对。
黎渊沉默了许久复又解释道:“我来只是为了找他而已,别多想。”
他没想着找其他姑娘。
“我不是这个意思。”
宁玉笑着道:“我是怕你不知道这个地方是我们凡人做什么用的,等下万一要进去,岂不是多少有些尴尬。”
黎渊闻言面色忽然沉了一沉道:“你知道?”
正常男人都知道的事情,不知为何此时见他问,宁玉忽然多少有些心虚:
“其实也不是很清楚,我知道的那点儿微末的事主要是从前听别人说的,我以前住的那地方一般见不到人,离得最近的镇上也没这种地方。”
没有便好。
“两位公子里面请。”
很快便有老鸨出来招呼。
“两位公子看着面生,想来是第一次来吧,要不我给你们介绍姑娘。”
宁玉摆了摆手道:“不用了。”
他们不是来找姑娘的,是来找祈笙的。
黎渊很快表明了他们此行的来意:“我们找祈世子。”
老鸨听到这个名字脸上笑容明显一僵,好在她这辈子已经见惯了各色各样的人,笑容只僵了一瞬便又回复如常脸上堆满了笑容道:
“两位若是来找祈世子的话只怕是不巧了,祈世子说了,他眼下不想见任何人。”
“他会见的。”
黎渊态度到甚是强硬:
“转告他我们来自幻境之外。”
老鸨自然听不懂幻境是什么意思,还只是以为是哪个地方的名字。
可见黎渊的样子又不像是一般人。
横竖只是传个信罢了,见不见还是交给祈世子自己去定夺的好。
“两位公子在大堂里稍等片刻,我这就去问一问祈世子现在愿不愿意见你们。”
见她走的远了,宁玉打量了一眼周围才望着面前的黎渊出声问道:
“你觉得祈笙在这幻境里可还记得之后的事?”
黎渊望着身旁的宁玉道:”若我没猜错,这幻境是他过往的执念所筑,他亦被困在这里,有时记得,有时记不得,记不得时只以为自己就是这幻境里面的人,这里的一切时光流转便如当年一般。”
也就是说祈笙接下来会经历他将来要经历的一切。
一夕之间沦为困在京城之中的阶下囚,父侯战死,自己一路历尽艰险回到北方执掌兵权,抗击匈奴之后,又在慕离的帮助下顺应民心起兵造反,与朝廷的皇太子领兵打了三年之久才夺得皇位。
“凡间朝廷里的国师去世,他此刻心情想必不好,制造幻境的人情绪越是跌宕,便越容易记起从前的事。”
宁玉听到这里倒是有些不解:
“可你之前听你说,他不是与那位已经过世的国师关系并不好,前几日国师圆寂,他尚且因为对国师的遗体不敬而被罚了禁足一日。”
既然关系不好到了这种地步,又怎会在一夕之间又因为那个人而难过。
除非——
黎渊看着宁玉果然解释道:
“那位国师是京城里唯一待他好的人,慕离也是他一早授意将来到祈笙身边辅佐才会接近祈笙,来辅佐祈笙自然也是老国师授意,那位老国师待他很好,多年来屡次出手暗中照拂,祈笙在京城作为质子,人情冷暖自然也见的多了,有人真心待他好,他必然也会将那人放在心上。”
至于国师圆寂之时的戏码,自然原是演戏给京城里有心之人看的,许是之前便已有有心之人有所察觉,才来了这么一出。
若是如此,当真让人痛苦,想要祭奠的人就在面前,却碍于身份不能好好送他一程,方才宁玉还听黎渊说国师是京城里唯一待他好的人,这怕这一走,祈笙一个人在京城里的处境要愈发艰难。
先前去传信的老鸨不会儿复又折返回来,只带了一句话回来:
“祈世子让我带两位公子过去。”
还未进房间便能闻到房中的一股有些刺鼻酒味,宁玉不动声色的望了一眼身旁的黎渊。
老鸨只送他们送到了房间门口。
黎渊推门而入,果见房间里到处都是酒坛,地上坐着一个抱着酒坛的男子,青丝许久未束,一副潦倒的样子,见他们二人进来便抬眼望来,与黎渊四目相对:
“你来了,没想到你也进了我这幻境里。”
黎渊看着面前不大一样的祈笙点了点头:
“想知道你为何所困,也许运气再好一些还能得知你为何变成如今这副样子。”
祈笙望着他,踉踉跄跄地从地上站起来,要扶着一旁的桌子才勉强可以站稳:
“不过幻境的之前的事我忘的差不多了,只依稀记得,似乎灵识有损,我那时心里的怨气难以控制,这个幻境也不受我的控制将当时在场的那几个年轻人都引到了幻境中来。”
“怨气不是你的本意,有时自然难以控制。”黎渊看着他倒是出声宽慰道:“不必放在心上,这幻境不会再引无辜之人进来了。”
“嗯,你都在这里,我自然放心。”
祈笙望了一眼黎渊身旁的宁玉:“不知道这位是?”
“我的一位朋友。”
宁玉对着面前的祈笙一揖道:“在下宁玉。”
祈笙又望着黎渊道:“你的朋友,他也魔族人吗?”
黎渊还未开口,宁玉倒是先了一步摇了摇头道:“不是魔族人,我只是个懂点儿术法的普通凡人罢了。”
祈笙笑了一笑道:“他的朋友,哪里有什么普通人,宁兄过谦了。”
黎渊很快沉声问道:“对了祈笙你现在可是已经结识了慕离?”
在祈笙这儿,慕离是一个异常重要的人。
是他的一生挚爱同时也是他这辈子最大的遗憾。
“认识了,只不过这个时候我对忽然出现的他心存戒备,常有试探。按照这个世界的时间继续下去,过不了多久,我就该因皇宫宴会上失手打碎琉璃盏被关进牢房。”
黎渊想了一想,似乎想起了什么:“当年是他在这个时间救的你?”
祈笙点了点头:“他本不想担国师一职,为护我平安,才接下了国师一职,也是因为国师的身份才能救我。”
古往今来国师一职虽然受离国上上下下所有人的敬仰,但最后结果无一例外都是不得好死,上一任国师也是如此。
“既是过去曾经发生的事,想来在这幻境之中我们也无法多加干涉。”
祈笙望着面前不远处的黎渊道:“不用干涉,你来是想知道未来的答案,就在这里等到未来便可,这些事你若是出手干涉了,幻境才会往不可预估的地方走去。”
黎渊沉默不语。
“我有的时候能记起来将来的事,有的时候当真忘的一干二净,若是将来我有对你们不敬的地方,请黎兄和宁兄多担待一二。”
黎渊看着他道:“哪里的话,其实有时候忘了也好,至少这几年你还能在这儿再看见慕离。”
这点儿宁玉倒是多少有些感同身受。
忘了也没什么。
活好当下便是。
祈笙难得有机会再见几百年连梦都不曾梦到的人,哪怕是身处幻境,哪怕知道那人只是他心生的幻相,能见他一眼便觉得值得。
毕竟慕离死时不过二十余岁,又是魂飞魄散不复往生,将来的世间无他,这也是祈笙少有的能见到他的方式。
宁玉与黎渊在风月楼见了祈笙一面,便回去了他们住的客栈,一路上这京城倒都处处都是人,热闹繁华的厉害,他们住的客栈离着风月楼有好几条街,回去的时候难免要从人最多的地方的街市走过。
“我们接下来在这儿等就可以了?”
宁玉望着身侧的黎渊问道。
坐以待毙等着所有事情发展下去,在一旁冷眼看着接下来注定要发生的事发生,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大让人安心。
黎渊道:“将来发生一切都是过去发生过的,即使出手更改其实也无济于事。”
宁玉皱着眉头道:“那就再多等等吧。”
不远处响起一阵敲锣打鼓的声音:“官府马车!百姓避让!立刻避让!”
原本在街道正中走着的人纷纷避让到一旁,给由远及近的马车让出中间的一条道来,能在闹市让官府的衙役开道,马车里坐的人自然是身份尊贵。
金顶轿辇。
众人望着他马车堂而皇之的穿过闹市往皇宫的方向过去,又有不少人低声议论道:
“这马车里坐的也不知是何人?许久未见过金子顶的轿辇了,上次见还是皇太子出巡的时候才有这样的礼仪规格吧。”
“听说是上一任国师高徒,上一任国师圆寂之后,国师之位一直空着,将来许是要成为新一任国师的。”
宁玉心道原来方才轿子里的人便是慕离。
可惜没见到他长什么样子。
宁玉望了一眼马车去的方向。
其实也没什么太大关系,将来总会见到这个人的。
慕离是离国这段历史可比祈笙的名字,若不是英年早逝,将来许是要成为离国史上最厉害的国师之一。
黎渊见他望着远处发呆,索性直接问道:“在想什么呢?”
宁玉这才回过神来,看着身边的黎渊道:
“在想这祈笙我已经见过了,将来若是能再见一见慕离就好了。”
黎渊看着他道:“会有机会见到他的。”
幻境里的时间过的很快,一晃又过了数十天。
宁玉在客栈里与黎渊一同用饭的时候,听到邻桌议论祈世子入狱的事,听说是在皇帝生辰上打碎了贺寿用的琉璃盏,此事宫里占卜星象的人寓意为不祥,皇帝一怒之下将其暂时收押到离国的天牢里。
宁玉放下手中的茶盏,望向身旁的黎渊道:“听闻祈笙是个性格谨慎的人,怎会好好地不小心在如此重要的场合打碎杯盏?”
只怕不是他自己无心,而是一旁有人存心。
黎渊沉声道:“我听他说过此事,是有心人存心设计,在他代他的父亲镇北侯向皇帝进献生辰贺礼的时候,用暗器打中了他的手腕,他未料到会有人存心这般设计,也未料到有心之人竟能藏身在皇宫之中,一时脱力才失手打碎那个琉璃盏,离国皇宫里的星象师有几分本事,确能推演出将来紫微星的命数,只不过未曾料到将来他会继位的事,现在算来只算到他会为如今的皇帝惹来祸端,皇帝听了他一半的话,自然迁怒于祈笙一人。”
是啊,他将来可是都起兵造反了,还能不给现在的皇帝带来祸端吗?
那听来本也不是他的错却因此无端入狱,祈笙从前虽为京都质子,毕竟是侯爷的儿子,身份尊贵,怕是第一次受牢狱之苦,实是无妄之灾。
宁玉抿了一口茶,又听得邻桌的人又跟着议论道:
“你说镇北侯还在北方战场御敌呢,这一听自己独子出了事,怕不是会影响北御匈奴战事?”
“哎,哪里的话,镇北侯忠心耿耿谁人不知,若是有异心,哪里还会把自己唯一的儿子送来京城这么多年,放心便是,镇北侯在北方与那匈奴交战多少年了,不会败的。”
宁玉倒是有些好奇那有心之人的事,索性便问道:“那他后来可有查到害他入狱之人到底是谁?”
黎渊摇了摇头道:“后来他也有暗中去查,只是一直没能查到当年的有心之人是谁,这里的京城只是表面一场繁华,背地里的势力却盘根错节,想要他出事的人有不少。”
“他父亲出事可是与他这次入狱有关?”
黎渊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他父亲在战场之上得知了他的事,一时气血攻心,与匈奴之战本就凶险,加之这件事对他的影响,是死在了战场上。”
“那幕后之人看来也是想一石二鸟。”
宁玉叹了一口气。
而且藏在众人身后的那个幕后之人看这样子最后也已经渔翁得利。
“不过若是镇北侯无事,祈笙也一辈子无法离开京城,他若不能去北方御敌,将来也就无法拥兵自重,无法自保,更无从造反自立帝位。”
凡间的一切都是因果循环。
“也是。”
又过了许久,传来了慕离继任国师的消息,说起来他还是离国历史上最年轻的国师之一,他当国师的条件便是朝廷这次要放过祈笙,听说是放过祈笙为皇帝积福的缘由,无奈放过祈笙的消息还没来得及传到北境,镇北侯便已在战场殉国。
宁玉犹豫再三还是向黎渊问道:“你可要去看一看你的那位朋友,他现在心里应当不大好受……”
“不去了。”黎渊看着宁玉解释道:“慕离此时应该在他身边。”
“有那么一个人陪着也好。”宁玉道:“至少在他最困难的时候,身边有一个可以信任的人陪着。”
想来也就是从这个时候起,祈笙开始完全信任慕离,才有了后面一连串的变故。
黎渊看着房间里的宁玉道:“我们收拾一下东西,过两日先去一趟北境吧。”
再过不多久,祈笙也要和慕离去北境,领兵抗击敌了。
“我一直很奇怪,朝廷既然关押过祈笙,又在京城留了他那么多年,为什么这个时候会放心他独自去北方领兵?”
北方的三十万兵马从前都是由祈笙的父亲镇北侯统领,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兵营里的人对镇北侯比对当今皇帝更加推崇。
黎渊望着面前的宁玉很快解释道:“一来北境军营里的人一直知道他在京城的处境,这次镇北侯也是因为他的事才气血攻心,不复以往战场沉稳,二来他在京都这些年,一直表现得甚是纨绔,离国朝廷里的人本打算做个顺水人情放他回去,想着一个娇生惯养的人哪里能上的了战场,等北方这些军营里的人与匈奴厮杀的差不多了,他们好在渔翁得利,三来他身边还跟着当朝国师。”
原来这离国朝廷也是想渔翁得利,只可惜每一条他们都算差了。
“听说饶是朝廷已经决定放他回北境,他在回去的路上还是遇上了刺客追杀,几番凶险,甚至与慕离一道落下了悬崖,好在只是轻微受了些伤,多花了些时间还是回到了北境。”
宁玉道:“能平安回去就好。”
“对了,宁玉。”
黎渊看着他道:“将来在北境难免有战事,这里虽然是幻境,然而对于其中的人而言却是真实的地方,你若受伤,身上便也是真实的伤。”
“没事,你忘了,我也是懂法术的,虽然没有你厉害,但自保足矣。”
黎渊又道:“还有一事。”
“祈笙在清醒之时帮我查了一下那几个月听阁弟子的下落。”
黎渊不说他都已经忘记了,不止有他们两个来了这幻境,先前那几个月听阁弟子也下来了。
宁玉望着面前的黎渊道:“他们在哪儿?”
黎渊道:“去往北境的路上也许能遇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