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内站满了人,黑压压一片,褚羡卿轻轻地喊了一声:“外婆,外公……”她极力调整了一下呼吸,生怕看到外公的那一刹那会忍不住掉下眼泪。
众人闻声看向褚羡卿,纪老夫人情绪没绷住,扑上去抱着褚羡卿哭了起来:“我的孩子,卿卿啊……!我们卿卿!”
许久未见的思念和着积攒的满腔悲痛,一股脑地宣泄而出。
褚羡卿紧紧地抱着纪老夫人:“外婆,卿卿来了。”
纪老夫人抱着褚羡卿哭了一会儿,待到情绪平稳之后才引她到纪老爷子的病床前。纪老爷子微微睁着眼睛,因为手术的缘故,他已经没了头发,厚厚的纱布缠裹着,整个人瘦得不成样。
褚羡卿心底泛酸,眼眶被她憋得酸疼,半晌才声线颤抖着喊出了一声“外公”。
纪老爷子平躺在病床上,没有什么反应。纪老夫人凑近他,柔声说道:“老纪,卿卿来看你了,我们卿卿来了!”
老爷子的眼珠子突然转了两下,脸上的表情有些茫然。
“爸,您看看这是?”纪元生指着褚羡卿,悄悄抹了一把眼泪。
“是……”纪老爷子干裂的嘴唇翕动了几下,艰难地说出了几个字,“霜言啊……来了。”
那两个字一出口,褚羡卿再也憋不不住了,眼眶倏地红了一圈。她背过身,紧紧攥着衣角。
泪如雨下。
外公不认得她了。
纪元生看着褚羡卿不停颤抖的肩膀,抬手轻拍了两下:“卿卿,医生说你外公刚做完脑部手术,记忆缺失认不得人是无法避免的,我们得慢慢来……”
褚羡卿揪着袖子,胡乱地抹着眼泪。她设想过无数种最坏的情况,唯独没有想到外公会再也认不出她。
无尽的退化,无尽的消弭。
代表她存在的印记似乎已经随同肿瘤,在老人的脑海中一起被彻底切除。
“外公,您还记得这个吗?”褚羡卿转过身,硬是将内心的苦涩咽了回去,举起了自己手腕上的玉色镯子。
那是母亲的遗物,当年由外公亲手帮她褪下,然后郑重地放在了褚羡卿的身边。
这一放,就是十九年。
纪老爷子动了动手指,眼里无光,就好像完全没有听到褚羡卿在说话。
“老纪,你好好看看!这是谁,这是谁啊?”纪老夫人带着哭腔询问着,情绪起伏太大以致没有站稳,纪元生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
“妈,你保重身体啊!情绪不要太激动。”
纪老爷子如小孩一般,突然咧嘴微笑着:“元书啊。”
褚羡卿缓缓放下了自己的手,垂下眼睫,眸光微暗。
纪元书是褚羡卿的小舅,听到父亲喊到他的名字,连忙走上前去:“爸,我是元书!我在……在呢。”
所有人和纪老爷子说话几乎都是扯着嗓子,凑在他的耳边,生怕他听不见。
纪老爷子:“霜言生了?”
“生了。”
“男孩女孩?”
“是个女孩,叫褚羡卿,小名卿卿。粉雕玉琢的,特别可爱。”
“诶,好。”纪老爷子满意地点了点头,似是又想起了什么,“霜言呢?”
褚羡卿无言,低垂着脑袋盯着自己的鞋尖,脸上再次有泪水淌下。
视线一阵模糊。
“卿卿,你来。”小舅纪元书小声呼唤着。
褚羡卿艰难地挪动着步伐,这短短的几步路,就像踏在刀尖上一般刺痛。
“爸,你看,这就是我们卿卿,小妹的女儿!”
褚羡卿竭力扬起一个笑容,眸中却被泪水充盈:“外公。”眼泪扑朔着砸了下来,“我是卿卿,今年十九了,我是你的外孙女。”
她抬手揉了揉眼睛,轻柔的声音中隐含着无力和苍白。
褚羡卿望着老爷子不在清明的双眼,一直望到了过去。
那时候的外公,把她抱在怀里,也是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告诉年幼的她——
卿卿,我是外公呀。
褚羡卿拉开病房的门,走了出去。她的脑袋哭得酸痛,疲惫地似乎会当场晕过去。
门外的孟世之一直站在一边等候,少年被笼在了灯光之下,像被时光洗刷过了一遍,唇红齿白。他清澈的眼瞳中满是心疼和不忍,用力地将疲惫的少女揽入怀中。
“他不记得我了。”褚羡卿的语气莫名平静,她又重复了一遍,像是在说给自己听,“外公不记得我了。”
“累吗?”孟世之抚上褚羡卿的脸颊,手心顿时一片湿热。
他昨天因为不放心褚羡卿,一直守在她的身边。她一宿没睡,情绪很平淡,就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他陪着她,同样一宿没睡。
他宁愿看到褚羡卿号啕大哭,也不想看她拼命压抑自己的情绪,故作坚强。
“累。”褚羡卿靠在孟世之的胸前,疲惫地阖上了双眸。
孟世之靠在墙壁上,双手紧紧环着怀中的女孩,直到她的呼吸渐渐均匀平稳,才松了一口气。
纪元生从病房出来的时候,一眼便看到了相拥着的褚羡卿和孟世之。
孟世之察觉到了纪元生的出现,偏过头用口型说了一句“她睡着了”。
纪元生心里一阵酸软,他不知道孟世之维持这样的站姿维持了多长时间。
这个年轻的男人身型挺拔清瘦,但纪元生似乎隐隐可以窥见他有能为卿卿撑起一片天的潜力。
他脸上不符合年龄的冷静从容,总是让纪元生下意识地将他放到和自己同等的位置上对话。
“带卿卿去里面睡。”纪元生小声道,指了指隔壁的休息室。
孟世之点了点头,将熟睡的褚羡卿打横抱起,动作轻柔至极。他单手推开了隔壁休息室的门,小心翼翼地把褚羡卿放到了床上了,生怕一个不小心就会把她惊醒。
女孩的睡颜很柔软,她好像习惯性地将自己蜷缩起来,缩成一团,就如那猫儿一般。
潜意识中的自我保护,防备心很强,也缺乏安全感。
孟世之轻柔地拨开她那被泪水黏在脸上的发丝,在她通红的眼角落下了一个吻。
好好睡一觉吧,我的女孩。
———
孟从新独自一人从燕清回到苏城,一下飞机就匆忙赶往707医院,由于孟世之没有把具体的病房位置告诉他,他一路上给孟世之打了好几个电话,但都没有人接。
褚羡卿从睡梦中悠悠转醒,感觉到了桌子上的手机一直在震动,她睁开眼睛,发现孟世之正坐在她的床前,脑袋压着她手边的被子,疲惫地睡着了。
虽然很心疼孟世之,并不想叫醒他,但是褚羡卿也怕有紧急的事情,无奈之下只好抽出自己的右手,捏了捏孟世之的脸。
“你醒了。”孟世之抬起头,眼睛有些酸涩。
“你的手机响了,快接一下吧。”褚羡卿指着桌上的手机,“响了很久了,可能有什么急事。”
孟世之站起身,看了一眼来电显示,轻按着眉心:“爸……你到了吗?”
“我马上就到医院了,具体位置在哪?”
孟世之走出去看了一眼病房外挂着的牌子:“C区vip病房,26-4。”
“好,我先去找院长联系一下,准备和这边的专家对接。”
“爸……”孟世之在挂电话前,急急地喊了一声。
“怎么了?”孟从新有些疑惑。
“谢谢你。”
孟从新沉默了一瞬:“我是医生。”
孟世之接完电话,回到了褚羡卿的床边:“我爸打来的电话,他已经在赶来医院了。”
褚羡卿连忙掀开被子,从床上下来:“我外公那边情况怎么样了?”她本来还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刚刚抬手看了一眼手表,才发现自己已经足足睡了三个小时。
孟世之抓住了褚羡卿的手腕:“你别急,你外婆被他们送回家休息了,她情绪太激动了,怕她身体吃不消。现在好像就你大舅舅留在了医院。”
他刚刚出去的时候看到了正在细心地给纪老爷子喂水的纪元生,他整日整日地守在纪老爷子身边,怕是也已经很疲惫很疲惫了。
“我去看看,你再休息一会儿好不好,你的眼睛本来就没彻底痊愈,我担心你的状态。”褚羡卿看着孟世之眼底的红血丝,表情凝重。
“不好。”孟世之直截了当地拒绝了褚羡卿的提议,很强硬地牵住了褚羡卿的手,“我想陪你。”
二人回到了纪老爷子的病房,纪元生拿着棉签,蘸了些水,一点一点给纪老爷子润唇。
褚羡卿的眼睛又有些酸涩,她接过纪元生手中的面前,涩着嗓子开口道:“舅舅,我来吧。”纪老爷子的嘴唇有些干裂,褚羡卿拿着棉签的手忍不住颤抖。
身体一向很好的纪老爷子,就因为这个病,一下子老了许多许多。褚羡卿上一次探望纪老爷子的时候,他还鲜有白发,精神矍铄。
如今,头发被全部剃光,眼窝深陷,脸部瘦得颧骨凸出,他的整个面部线条已经失去了协调性。
褚羡卿的整颗心就像被浸泡在了酸水之中,一用力,就会溢出水来,连同着眼底的湿润,一起滑落。
她很后悔,后悔这么晚才回来探望外公。
短短几月,却仿佛过了几个世纪。
她好像把外公弄丢了,而他的记忆之中也没有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