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都的初雪，如期而至。纷乱的雨丝夹杂着大片的雪花飘了一整晚，各处角落都已被厚厚的霜雪覆盖。
今天是褚羡卿正式进入下一个剧组的第一天，她离开俱乐部前碰上了正往回走，穿着一身黑的孟世之，纯黑色的羽绒服衬得他的脸苍白得分明。
“今天下午有空吗？”孟世之突然叫住了褚羡卿。
褚羡卿愣了一下，还是答道：“我上午进剧组拍戏，下午没什么事情，怎么了？”
孟世之颔首：“想带你去个地方。你把剧组地址发给我，结束后我去找你。”他轻飘飘地丢下一句话，留下一脸懵的褚羡卿。
今天的孟世之太正常了，完全看不出他的眼睛有什么异样，只是步子迈得更慢了些，也更稳了些。
褚羡卿进的新剧组是吴生导演的新电影《风起云涌》，背景是上世纪九十年代。
当时国有企业占据了国民经济的主体，众多国有企业面临改革开放后带来的一系列冲击，不得已进行重组而掀起了大量职工被迫下岗的浪潮。
以主角为首的几个人平凡的小人物，正是下岗工人中的一小部分。他们在绝境中寻找出路，在变革的浪潮中不断探索，几经波折，几经浮沉，最终向无情的命运作出了抗争。
编剧以小见大，刻画了个性迥异的平凡小人物，力图再现当时心酸又无奈的社会风貌。
这是一部年代电影，也是褚羡卿第一次接触。
她所饰演的文知是一名女大学生，父亲是液压厂工人，母亲是轴承厂的检验员，九十年代末惨遭双双下岗，家庭经济情况急转直下，父亲更是突患重病，雪上加霜，甚至无法解决最基本的温饱问题。
“小楚，来这么早。”
吴导演是个很自来熟的人，私下里对片场的工作人员和演员们都很热络，但是一旦涉及到拍戏就绝对是真刀实枪，不跟你玩任何虚的。
“吴导演好。”褚羡卿放下剧本，微微一笑。这样的导演，才是她心目中一位优秀导演应该有的样子，《蛰伏》的刘文山在做人这方面，对比起吴生导演，高下立现。
这部剧没什么感情戏，其他几位也都不是流量演员，名气虽然一般，但是演技绝对没话说，全部都是实力派。
褚羡卿不禁暗叹吴生导演挑选演员的功力颇深。
这部戏的取景地点颇有年代感，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的风格。
主演们已经在拍摄定妆照，褚羡卿也被工作人员叫去化妆间做造型。
文知只是个落魄贫困的平凡女大学生，造型师给褚羡卿绑了两个最普通的麻花辫，接着开始给她上粉底。
“楚小姐，你皮肤太冷白了，和电影里的造型太不搭，所以咱们上个偏暖色调的粉底，你看怎么样？”
造型师瞄了一眼镜中的褚羡卿，毕竟有很多年轻的女演员为了上镜好看，都不愿意在造型妆容上做出牺牲。
褚羡卿闭着眼睛，任她上妆：“可以啊，我没问题。”
“好嘞，很快就好。”
文知妆容很素，所以造型做起来特别快，褚羡卿有些新奇地看了看镜子中的自己。
绑着朴素的麻花辫，穿着发黄的格子衬衫和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五官清丽干净，但脸色有些泛黄，给人一种营养不良的感觉。
“你这气质真是挡也挡不住啊。”造型师转了一圈，打量着做完造型的褚羡卿。她已经竭尽全力把她打造成一个贫困的乡村女大学生了，可是她身上的气质简直邪门。
造型师不由地开始担心过会儿的拍摄工作了。
让她出乎意料的是，镜头下的褚羡卿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气质内敛，她捧着一本书，浑身上下再无那层高雅气质，只留有一股子浓浓的书卷气。
褚羡卿刚开始接触演戏的时候，曾经因为气质问题被导演安排和林桢换角色，她最终没有演成小丫鬟，演了如嫔。
这件事情让褚羡卿长了个记性，此后她在气质方面下了苦功夫。毕竟一个合格的演员，就是要气质切换自如，演什么是什么，否则就会被完全固定在一个模子里，成为脸谱化演员。
“记住，落魄！落魄！你是一个落魄的贫困女大学生。”导演站在一旁出声提醒，要求褚羡卿调整脸部表情。
“差不多到那意思了，但还是差点，你要记住你现在的人设。”
褚羡卿轻轻吐了口气，不愧是吴生导演，拍戏真是出了名的严格，连个定妆照都拍得这么认真，一丝不苟地抠着每个演员的眼神和表情。
她调整了一下，摄影师抓住每一个绝佳时机，按下了快门。
在导演的指导下，这才好不容易完成了定妆照的拍摄。
剧组的其他几个主要演员年纪都要比褚羡卿长不少，在电影中饰演文知父母的是两位中年老演员了。二人性格和善，在开拍前就拉着褚羡卿聊了起来。
“小楚啊，刚入行还适应吗？”文母拉着褚羡卿坐下，看了一圈，“怎么连个助理都不在身边？”
褚羡卿旋即解释着：“最近不是很忙，就没让她跟着，我一个人来来回回也方便些，等过几天忙起来就会让她跟来了。”
文父叹了口气，也坐了下来，刻意压低了说话的声音：“哎，我们这部电影啊，还不一定能成。”
“哦？这是什么意思……”
“听说吴导演没有启用投资方推荐的新人，所以得罪了投资方。”文父喃喃自语着，“吴导演真的是没有好运气，这么有才华的一个人，哎……”
“行了行了，都别聊了，开拍了！”吴生导演挥了挥手，朝着他们高声喊道。
这一场，文家初遇突变，褚羡卿要演的是一段很重要的哭戏。
“镜头准备一下，灯光！灯光！在干嘛？”见灯光师还没有做好准备，吴生导演的暴脾气说着就要上来了。
灯光师突然慌张，手忙脚乱地准备起来，直到导演彻底满意才松了口气。
“Action！”
“你说这都什么事儿啊！你没了工作，我也没了工作……”文母坐在矮凳上，一边洗衣服，一边哭泣。
文父抹了把脸，将碗中的酒一饮而尽：“文知马上就要上大学了，哎，这学费可怎么办啊！”
两位老演员毕竟经验老道，演这一幕戏可以说是信手拈来。镜头挪过，灯光缓缓打下，一切都进展得很顺利。
褚羡卿扮演的文知在自己的房间看书，父母的对话她都一句不落的听在耳朵里。她起先克制着自己的情绪，表现得很平静，逐渐忍不住，暗自落泪，最后将自己埋在枕头下崩溃大哭。
这一段情绪变化及其考验演员对细节的把控能力。
从前期的克制隐忍，到中期的默默流泪，褚羡卿都处理得丝丝入扣，演到崩溃大哭的时候，吴生导演看着监视器，蹙了蹙眉。
“卡。”
吴生导演抬头看向褚羡卿：“崩溃的点还是不够，情绪太平淡了，没有爆发和起伏的感觉。”
“好，我明白了。”褚羡卿受教地点点头。
“再来一次，action！”
褚羡卿将手中的书扔到一旁，将头埋到枕头下。片场安静极了，只能听到褚羡卿断断续续的抽泣声。
“卡！”
褚羡卿起身擦了擦眼泪，只见吴导演沉着脸向她走来。
“这最后一段怎么就演不好呢，情绪要么太收，要么太过，电影不比电视剧，这是大银幕，你的细节必须处理到位，否则一点点瑕疵都会被放大。你先调整一下吧。”
“对不起，对不起。”褚羡卿眼睛哭得红红的，满脸歉意。
自她记事以来，她就很少有过崩溃大哭的时候，甚至可以说她很少哭，就算哭也只是偷偷地掉眼泪，所以演起前半段，她得心应手。
褚羡卿闭上眼睛，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剧情。
“闺女。”饰演文母的演员突然走了过来，她满脸憔悴，紧紧拉住褚羡卿的手，眸中含着眼泪，却硬生生地忍着，将眼眶都撑得通红，“是我这个做母亲的，对不住你啊。你放心，就算是砸锅卖铁，我也要供你上大学。”
褚羡卿立马反应过来，她是在带自己入戏。
她望着眼前一脸憔悴，因为女儿的事情担忧自责的文母，酸意悄然间涌上心头。
“谢谢您，我明白了。”褚羡卿转头朝吴导演喊道，“导演，我可以了！”
文母收住眼泪，微微一笑，表情切换自如。她知道褚羡卿这是入戏了。
有天分，能沉得下心的演员，只要稍稍点拨一下就能大致领悟，他们一旦入戏，将会有极强的爆发力和感染力。
吴导演脸色稍稍缓和，他扫视了周围一圈，方开口：“各就各位，再来一条！”
文母的这种母爱，是褚羡卿未曾感受过的。
吴生导演从监视器后面看着褚羡卿后面一段的转变，脸色彻底缓和下来。镜头拉过去，这一次他没有让褚羡卿吃NG。
看到吴生导演没喊“卡”，褚羡卿暂时松了口气。
“这段有进步了，再来一条，我看看能不能更好。”吴生导演微微颔首，让各部门准备好再来一条。
反复重拍，一连四条，吴生导演才彻底满意。
难怪圈内说吴生导演拍戏很严苛，这话不假，褚羡卿这次算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
褚羡卿下戏后脱下了单薄的戏服，冻得她立马换上了自己那件长及脚踝的黑色羽绒服，掏出手机时正巧收到了来自孟世之的微信。
「你们剧组前100米，黑色车子，车牌号最后是736」
孟世之搞得神神秘秘的，褚羡卿也有点好奇他到底要带自己去哪里。
外面还在飘雪，她小跑着出了剧组，一眼便望见了那辆停在路边的黑色车子。也不知等了多久了，车顶已经积起一层厚厚的白雪。
孟世之从里面帮她打开了后座的车门，褚羡卿顺势坐到了他旁边。
他依然是上午那套打扮，一身黑，现在还戴上了黑色的口罩。
“我们去哪？”褚羡卿眨眨眼睛。
孟世之不动声色地从身侧拿出一捧祭祀用的鲜花。
“北园公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