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宁川……顾宁川。”褚羡卿小声地反复念叨着这个名字。她总觉得有点熟悉,一时间又想不起来到底曾经在哪里听说过。
“小川哥……”褚羡卿敛眸思忖,脑中突然灵光乍现,想到了孟世之醉酒那一次,当时他熟睡中说的梦话,正有“小川哥”这三个字,而紧跟着三个字的是“对不起”。
如此一来,便彻底对上了。
她当时还曾询问过小川哥是谁,但孟世之莫名抵触这个问题,选择了避而不谈。
“当时的我还没有进入SKG的首发,那时的SKG已经沦为没落的豪门,川哥年龄已经不小了,但是他从未放弃过,他想要带着SKG拿一次冠军。
他真的是我见过训练最刻苦的人,他忍受了常人难以想象的苦闷,就只是想带队捧起冠军奖杯啊。”
少年的嗓音仿佛被浸泡在酸水中,字字句句都是颤抖着说出来的:“那是他最有希望成功的一个赛季,和这一次一样,SKG对战的是AZ,比赛前夕的他是那么意气风发。可是,这一切都化为了泡影,都是因为我!”
孟世之的情绪有些激动,当那道埋藏最深的伤疤被他亲手揭开,赤/裸裸地展露在人前时,翻开的皮肉下依然是一片鲜血淋漓,无时无刻都在提醒着他那段令他痛苦的过往。
“因为你……?为什么,当时发生了什么事?”褚羡卿皱眉,这是一段有关SKG俱乐部和孟世之的秘辛,也是孟世之的故事。
她一直都觉得他们两个之间存在着一种既陌生又熟悉的距离感,造就这种距离感的正是孟世之的神秘,还有这段不可与人说的痛苦过往。
这一天她终是等到了,等到了孟世之亲口告诉她这段过往。可若是揭开这道伤疤势必会让他陷入莫大的痛苦,她宁愿不要知道。
“算了,你别说了……”褚羡卿对上孟世之清澈的眼眸,发现他的眼眶已经微微泛红,她心下不忍。
孟世之睫毛轻颤,摇了摇头:“赛前一个意外,他为了救我而弄伤了自己的手,我们所有人都不知道。和AZ的比赛中,他频频出现致命失误,俱乐部最后决定让我这个替补替换他。我至今都还记得他被替换下场时的表情。”
又一阵寒风掠过,刮得脸颊生疼。
“那场比赛是我取得的职业生涯首胜,可大众对失误的顾宁川容忍度很低,他们骂他废物,骂他几个赛季一点长进也没有,让他趁早滚蛋不要拖累SKG。AZ某些队员更是亲自下场带节奏,那阵子,舆论的恶意铺天盖地砸向他。
更严重的是,他的手……伤得很厉害,他再也无法继续自己的职业生涯,明明他是最值得那个冠军奖杯的人,可是他却注定与它无缘。
俱乐部因为他的手伤,进行了人员调动,我被换进首发,而他……俱乐部说如果他愿意,可以继续留在队里做数据分析师。”
孟世之眉目平静得像一潭死水,而后渐起微澜,死死抓着横杆的手完全暴露了他此刻的心事。
“他无疑是绝望的。一个最渴望获得冠军的人,却突然被永远地宣判出局,外界都在声讨他,指责他,他觉得自己孤立无援,于是将自己彻底封闭起来。他当时的感受,我现在可能有些体会到了。”
孟世之联想到自己近来发生的一切,莫名觉得这或许就是冥冥中注定的,当年加诸在顾宁川身上的,这一次轮到他。所幸这能减轻他一部分的负罪感,代价是一双眼睛和他的职业生涯。
“那他现在已经彻底不接触电竞了吗?”褚羡卿垂下眼眸,耳边传来孟世之冷静到可怖的话语。
“他死了。”
褚羡卿眸光闪烁,没想到会是如此可悲可叹的结局。
“在梦想和舆论的双重打击下,他患上了抑郁症。乐观开朗的小川哥从那以后彻底变了一个人,他变得阴晴不定,自卑敏感,队里的人说话稍有不慎就会触中他的雷区。”孟世之抬眸,指了指他们所在的天台。
“就是在这里,他选择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他从这里跳下去,是我没用,我没有抓牢他的手,我没能救下他……我都厌恶那样的自己。”孟世之用力地捂着自己的胸口,心脏一阵钝痛,脑海中那些堆积零碎的画面,总能让他备受煎熬。
褚羡卿安慰地覆上了他的手。
他指尖冰凉,剧烈地颤抖着。
感受到了手上丝丝缕缕的温度,孟世之的情绪稍稍平复了一些,他转过头面向褚羡卿,直直地看进那双被泪水沁过的眼眸。
“他整个人挂在了天台外,我拼命拼命想要抓住他,他却笑着跟我说‘世之,放手吧,替我好好走下去,带着SKG好好走下去,你们要赢,拜托了’……最后他将我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我还是没能救他。”孟世之低语着,声音嘶哑,陷入了痛苦的自责。
他眼睁睁看着顾宁川一点点松开他的手,他想大喊出声,想拼命抓住他,却还是无济于事,声音哽咽在喉中,在一瞬间丧失了说话的能力,那种深刻的无力感直直穿过胸膛抵达灵魂的最深处。
顾宁川最后绝望又释然的复杂眼神,自始至终如炽热的火焰一般,烙在孟世之的脑海里,灼得他整个大脑随时都有炸裂般的疼痛。
自那件事发生之后,他常常梦魇,甚至无法入睡。
鲜血喷溅当场,顾宁川的脸血肉模糊,那双总是含笑的眼眸至死都僵硬地睁着。
顾宁川,永远停留在了23岁。
孟世之眼圈发红,那声声压抑着的痛苦唏嘘,仿佛是从他灵魂深处艰难地抽出。
“抱歉,跟你说这样不好的事情。我实在是,憋在心里太久了。”孟世之弯弯唇角,勉强地扯了个微笑。
三年前,他也只是个15岁的孩子,亲眼目睹挚友的离去,而自己又无力救他,那种震撼显然是旁人无法真正感同身受的。
也难怪他沉默寡言,性子冷淡。当时的痛楚,到最后都燃烧在了麻木里,化成灰烬,最终归于平静,而后锻造成了一副面具,自此刀枪不入。
“所以你硬生生扛起了整个战队,逼着自己向前走,因为你身上的负担是双倍的,你无法停下,对吗?”褚羡卿侧过头,望向孟世之清瘦的侧脸。
清冷的月光抚过他的侧颜,恍惚间,让人看不真切的疲惫感再次层层叠叠地将他包裹。
“这都是我欠他的,他的手,他的职业生涯,他的冠军奖杯,还有他的生命。可事实上,即使我打一辈子比赛,拿下所有冠军,也无法偿还这一切。”
晚风呼啸着扬起眼前女孩的发丝,孟世之抬手,轻柔地替她拨至耳际。
“我本以为,我会怀着满满的负罪感,带上他的那一份完整地走完这段职业生涯。现在看来,我好像连赎罪的机会都被剥夺了。”孟世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一双眼睛还他一条命,还是不够啊。”
“你的父母,知道你的眼睛……”
“他们?三年了……”孟世之的眼角眉梢都染上了嘲讽的意味,“不提也罢。”
褚羡卿一时哑然,她不知道该从什么角度和立场来劝解孟世之,他很清醒,知道自己该做出什么选择,这是他对自己的救赎。
真实的孟世之,完全褪去了冷傲的光环,他一点都不完美,和所有普通人一样,会害怕,会无助,会绝望。
这是他第一次将自己的内心扒开,然后告诉她……
看,这就是最真实的孟世之,藏在黑暗中,背对阳光,连他自己都会厌恶。
“对不起……虽然我知道这可能会让你继续陷入痛苦,我很自私,可我还是希望你不要丢弃自己的眼睛。”褚羡卿眼眸湿润,她仰了仰面,努力不让热意滚落。
因为,我想看到你眼里的光。
“原来,这是你所希望的吗?”即使孟世之已经全副武装,准备好从容上阵,也在她开口的那一刻,有了想要缴械投降的冲动。
褚羡卿深吸了一口气,重重地点头:“我不是想要强行改变你的决定。只是,这是我小小的私心。我这样想了,于是我就说出来了。”
“你是第一个没有劝我的人。”孟世之笑了,很真实的笑容,干净温和透着几分少年气。
因为不想让你有负担,不想逼迫你,更不想捆绑你。
如果一定要这么做才能缓解你内心的痛苦,那么我愿意尊重你。
即使有一天你真的失去了光明,我也愿意做你的眼睛,带你去追寻你渴求已久的安宁。
这是我能想到的,你我之间最舒适的相处。
“你这个私心,听起来好像很有意思。”孟世之笑起来的时候,眼睛里有揉碎的月光,“或许吧,我该拿你怎么办呢……”
他移开视线,最后半句话融化在了晚风中,随之消散。
孟世之抬起手,似是想要拨正褚羡卿凌乱的发丝。悬在空中僵了一瞬,终是将手放了下去。
“我就想再小声地说一句,可以先保守治疗起来,如果实在效果不佳,那也没有遗憾了。”褚羡卿声音很轻,“算了,你就当我自言自语吧,随心就好。”
我陪你,无论发生什么,我都陪你。
“走吧,这里风大,我们回去吧。”孟世之转过身,向褚羡卿招了招手。
褚羡卿刚想走过去搀扶他,再踏出脚步的那一刻,她似是想到了什么,硬生生地止住了。
女孩扬唇浅笑,坚定地走过去,与少年并肩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