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的问题我可以解释，人的问题我也可以解释，不过你先放轻松，我们坐下来慢慢说。”
夕惕将信将疑地坐下，才发觉折腾了一天有些口渴，看着桌上还有半杯无咎剩下的凉茶，端起杯子一饮而尽。
“我在圣祭司十年，任职司钥七年，大事小情操办起来总不能全靠自己，多年下来积攒了些人脉不足为奇吧？另外，在朝歌办事不能总靠杀人见血，有的时候钱和货物就足以解决问题。后来我索性就在朝歌盘了几间商铺，也算有些收入。”
“商铺？我竟不知道你还懂这些……”
“我当然不懂，有人懂就行。这次替我办事的姑娘叫佩儿，当年她被父母贩卖至烟花之地，换钱给她兄长娶妻，正巧我在附近做事。当时有十几个女孩子，都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其他的孩子都在哭，只有她，被带走的时候一滴泪都没有，那无助又倔强的样子像极了无誉，我瞧着心软便将她买了下来，从此便一直在朝歌替我做事。”
“说起来这姑娘可是个经商的好手，跟着我不过三年时间就垄断了朝歌的地下马市、青铜还有药材，别的不说，掌握了马匹，就等同于掌握了朝歌的命脉，日后必有大用。”
说到这里，无咎的脸上出现了少见的得意，夕惕瞧着面前这人，恍惚间闪过一丝陌生感，要知道这个人十年前除了药材毒理，对任何事都不闻不问，如今做起事来却成熟老练、游刃有余，精明地有些可怕。
“我很好奇，你在圣祭司都做些什么事？”夕惕阴沉着脸问道。
无咎浅笑着不说话，顺手端起茶杯，才注意到杯中早已空空如也：“你跑了一天想必也饿了，我去添点茶，顺便给带点饭食回来，你且稍坐。”
七日后，丧仪大典如期举行。无咎提供的货源充足，家家户户都分到了足够的祭品。
冥府的结界眼看就要竣工，就快到结算报酬的时候。郁垒正发愁库存空虚，突然听说人间缴纳了大量的祭品和纸钱，担心其中有诈，立马亲自赶到财库检查，亲眼所见才知所言非虚，原本已经见底的财库即将被堆满，还源源不断地有钱财入库，统筹财库的小吏许久没见过这么多钱财，风风火火地打着算盘傻乐，连冥王亲临都没注意到。
“鬼方穷成什么样我是知道的，怎会突然多出来这么多钱？”郁垒悄声问神荼。
“听说今日鬼方全城大丧，丧仪用度皆由城主负担。”
听到这里，郁垒差点一口老血喷出去：“开玩笑吧？！折腾这么一大圈，城中库房不亏空就是万幸，空相纳尔哪来这么多钱？”
近日来重修结界大伙都忙的日夜颠倒，哪还有功夫理会人间的事，神荼也只是监工的时候道听途说，不曾亲自了解过各种缘由，郁垒问起，他也只能摇摇头。
原本尸横遍野的街道已被修整翻新，支离破碎的房屋大多也被修修补补，勉强能够遮风挡雨，血腥气被纸钱焚烧后的焦灼气味掩盖。街边随处可见燃烧的火盆，边上跪着祭奠的百姓，虽未着标准的丧服，但也都尽可能穿着素色的服装，头上系着窄窄的白布条以表哀思。
主仆二人时隔多日再次回到人间，走着走着就闲聊起来。
“活人当真是悲哀啊。”
“是啊老大，人的生命不过区区数十载，可就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却要经历多次生离死别之苦，经历从出生到消亡，随后再次进入轮回，循环往复无休无止，好不容易挨过一世的苦难，却在死亡那一瞬间顷刻化为虚无，再从头确是什么都记不得。”
“你这都跟谁学的？”郁垒没想到这番话居然能从神荼口中说出来，感到有些诧异。
“您别小瞧人，哦不，小瞧鬼哦！属下好歹也跟了您上千年，这点觉悟还是有的！！！”
“……”
“说起来，我倒是记不清自己已经活了多久了。”郁垒苦笑道。
“一千七百二十三年，属下都替您记着呢。”
“…”
“你都说活人生命短暂，循环往复经历苦难，可鬼差如我们这般不死不灭，永生永世做着重复而枯燥的工作，虽不必经历凡俗痛楚，确也着实有些无聊呢。其实我很羡慕夕惕他们，用有限的生命追寻心中的信念，拼尽全力、虽死无憾，若是每一世都能这样活倒也有趣。”
“老大你说笑了，能活成二位公子这样的，世间能有几人？况且即便是夕惕公子，前世未曾遇到无咎公子，也不过庸庸碌碌一生罢了。”
“确实，若非恰逢乱世，当初也不会安排他二人此生相遇。”
“是你们安排的？”洛洛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给郁垒生生吓出一身冷汗。
“你怎么在这？！”郁垒确认没人注意到他们，赶紧将洛洛拉到无人处。
“‘轮回往复自有定数，不问来源不管去处’。这是你跟我说的，操纵轮回的方向不是小事，牵一发而动全身，你怎能明知故犯？”洛洛一脸严肃地义正言辞道。
“你小点声我的祖宗诶！我当然知道擅自改变轮回的后果，可事急从权，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况且这事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主意，你们天界也有参与！”
“天界冥府互不干政，谁能使唤你冥王做事？你别骗我！”
郁垒见洛洛怎么说都不肯听，情急之下将洛洛推到墙上，束缚住他的双手，恶狠狠地说道：“你也知道我是冥王啊？三界之内能让本王给面子的能有几人，你自己想想，想清楚再决定要不要继续问下去！”
洛洛被郁垒突如其来的暴躁吓到呆滞，愣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是啊，这世间能让冥王给面子的人，掰着手指都数的过来，总不过天尊、朱雀、烛龙三方之一罢了，烛龙又素来不理人间琐事，能掺和这件事的人，便只剩…
“夕惕在哪？我找他们俩有事。”郁垒问道。
“今天的事，我就当从未听过。正好我也要去找他们，一起去吧。”
洛洛垂头丧气的样子看起来好生委屈，郁垒意识到自己刚才火气有点冲，说话重了些。
“哎！我最近事情有点多，刚才不是有意凶你，对不起啊。”
“你想凶就凶，相哄便哄，你当我什么人？我好歹也是天界的仙君，不要面子的呀。”洛洛愈发委屈，小声嘟囔道。
“那要不你凶回来？”
郁垒瞧着他气鼓鼓的样子，忍不住伸手朝脸蛋上戳了戳，被洛洛“啪”地打了回去：“嬉皮笑脸！再不跟上不等你了！”
神荼看着这两个冤家，无奈地摇摇头。如果说夕惕和无咎的相遇是他们的安排，那郁垒和洛洛的相遇，便是命运的馈赠。
无论是短暂如凡人般数十年的寿命，还是漫长如郁垒般无休无止，只要遇见那个命中注定的人，不早不晚，便足以告慰平生。
全城皆在悼念亡灵，空相府自然也不例外。为了避免旁人怀疑，无咎等人换了素服参加丧仪，为廖延烧了些纸钱，毕竟在外人眼中，他们仍是廖延的药童。
“许久未见你穿白衣，还是那副模样。”夕惕瞧无咎穿着素色长衫甚是清爽好看，不似他那身青衣般压抑、老成。
无咎面无表情地回过头瞥着夕惕，正巧发现从门外赶来的三人。郁垒总是那么火急火燎的，没有半点一界之主的样子。
“你们俩谁能跟我解释解释现在的情况？我正在冥府修结界呢，突然听说库房收到巨额缴纳金，担心其中有诈来找你们，结果发现居然真的是人间在祭奠？！”
“收了这笔钱，近几日的工钱应该足够了吧？”无咎淡淡地问道。
自己还什么都没问，无咎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话，听的郁垒有点发蒙，遂一脸茫然地问夕惕道：“他什么意思？”
夕惕向郁垒解释了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郁垒听后大惊失色，迟迟难以相信，平时看着斯斯文文人畜无害的无咎，居然能在朝歌经营如此巨额的资产，且不说药材和盐巴，就单单是马匹，便不是轻易能够垄断的。
姜先生看上的都是狠人啊！郁垒在心里默默惊叹道。本以为无咎是凭借医术入了姜先生的眼，果然还是太小看他了…
“对了郁垒，那些怨灵你们打算如何处置？”夕惕问道。
“目前还在冥府关押，暂时没什么打算。我还是想再等等看，只要能坚持到找回招魂幡，事情就会有转机，总不能真的请出断魂刀，让它们飞灰湮灭吧？况且无咎已然压制了他们的怨气，长期镇压并非难事。”
夕惕听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今日本打算这边仪式结束就去找你，正好你来了，便直接跟你说了吧，我打算明日带上无咎和娆己，随大队兵马返程岐周，洛洛说他留下等你，你们两个有什么事商量着来，这边的事情处理好了就尽快回去，我在玄台等你们。”
“是该回去了，怎么不见娆己？”
“她去找空相姑娘告别了，女孩子之间，总是有说不完的话。”夕惕说道。
“说起来她在岐周天天跟咱们几个跑东跑西的，还真没见她与哪家小姐交好，这应该，算是她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朋友吧？”郁垒说到这不禁有些心疼。
“你我不算吗？”
“算，但我们更像是她的兄长，总有些女孩子家的心思，没办法跟我们讲，娆己是个懂事的孩子，从不跟我们抱怨这些…”
二人陷入沉默，直到郁垒临走前，夕惕才再次开口嘱咐他道：“今日我跟你讲的关于无咎的事，你跟洛洛知道就好，暂时先不要告诉其他人，包括姜先生。”
次日，众人起了个大早，装点好行囊踏上返程的旅途。
空相米米亲自送他们到城门，临别时将随身玉佩交与无咎收好，道：“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日后公子有任何需要我空相效劳的，凭此物来寻我，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我还活着，必当竭尽全力。”
“恭敬不如从命，姑娘留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