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认出我了。”无咎冷冷地说道,“父亲跟我说过,我们这些常年与药草为伍的人,身上多多少少都会沾染一些草药的气息,而由于每个人喜好使用的药材不同,身上的味道也不尽相同,久而久之,便形成了每个人独一无二的标志。如果说她只是看到我的影子,这件事还能圆过去,可这味道是万万无法掩盖的。”
夕惕望向门外沉默了片刻,开口道:“你应该看得出空相姑娘对你的心意,她是个聪明人,想必知晓个中利害,不会害你的。”
夕惕的声音很轻,一改往日的冷静与坚定,显得谨小慎微。
“我乃亡命之人,一生无牵无挂。”
无咎没有说谎,他的内心已经被仇恨填满,樊家上下百余口人的性命,仿佛化为一座无形的大山,沉甸甸地压在他肩上,令他喘不过气来,这种情感上的牵绊,对他而言无疑只会加重他的负担,他打心眼里主动排斥着。
况且,无咎不知为何,固执地误解夕惕对空相有意,他与夕惕多年好友,自然不想在这中间横插一脚。
“空相是个好姑娘,你若无意,与她说清楚便是。”
无咎冷冷地“嗯”了一声,继续埋头喝着茶水。
夜晚,众人和往常一样聚在大堂闲聊,就在这时,突然闯入几名身材魁梧、手持配刀的青壮年的男子,看衣着似乎是空相府的侍卫,这些人训练有素,动作十分利落,众人还来不及反应便被包围起来。
“奉城主之命,请诸位跟我们走一趟。”
夕惕:“有话好说,你们这是何意?”
侍卫:“就在方才,我家小姐口唇紫绀,身体冰冷,盗汗不止,老爷询问之后才知道小姐今日来过此处。”
“你怀疑我们?”郁垒平生最恨被人冤枉,暗中摸出判官笔想要动手,被无咎按住。
“少废话!带走!”
夕惕觉得事有蹊跷,今日米米离开时还安然无恙,必定是有人在她回府途中动了手脚。纵使他二人无辜,可若是暴力抵抗,便是坐实了他们的罪名。而且米米的症状听起来十分像是中毒,无咎前去或许还能救她一命。
夕惕回头看向无咎,想征求他的意见,只见无咎微微颔首,夕惕立即心领神会,放下手中的剑,单手背到身后,开口道:“今日空相姑娘来时,只有我们二人在场,我们跟你们走一趟便是。”
“还要带上他。”侍卫指着廖延说道。
“可以。”夕惕的目光无比地坚定。
郁垒一脸迷惑,看着他们三人被带走,不解地喊道:“夕惕?!”
洛洛按住随时都可能冲出去的郁垒,对他耳语道:“相信夕惕的武功和无咎的医术吧,他们如此决定自有他们的道理。”
“不行,我不放心!”郁垒说着,从地下召出了神荼,让他悄悄跟过去,一旦有什么情况,随时来报。
无咎刚才听侍卫的描述,就隐隐约约有预感,觉得米米所中之毒很像是自己当年调配的“冰封”之毒。所谓冰封,便是通过种下毒株,让人体内热气逐渐散去,使得躯体逐渐降温,中毒者若无解药,即便是在盛夏的日子,也会被活活冻死。
想到这里,无咎便又回忆起了多年前在圣祭司,身中“浮生”之毒的梁家兄弟二人,当年的毒究竟从何而来,由谁所配,无咎这许多年都未曾查清。
无咎炼毒无数,可只在《百草新略》中有所记载,这《百草新略》作为无咎个人的配药笔记,并未收录在樊家医典之中,按理来说,并不会被廖延偷录,而这一孤本也早该在樊家灭门当晚,于烈火中化为灰烬,可当年的配方究竟是如何流传出去的呢。
神荼从地下抄了近路,脚程比无咎他们快许多,可神荼刚到距空相府数十米远的地方,却突然停下了脚步。
什么情况?!慕筱筱怎么会在这附近,这气息的方位应该是——空相府!
慕筱筱与无咎共事多年,若是让他知道无咎还活着,不知会闹出多大的事端,现在回去禀报冥王肯定是来不及了,而慕筱筱身为索魂使,官大一级压死人啊!
神荼急中生智,想起黑白无常今日正好在附近办差,便使出召唤术,唤他二人前来相助。
谢必安刚一现身,就朝神荼的脑袋敲了一下,打了个哈欠开口道:“小神荼你知不知道我们兄弟俩是上夜班的?白天休息啊亲~还有你哦,好歹也是个鬼差,天天在地上蹦跶像什么话?把我们鬼差的神秘感都蹦跶没了!!以后人家见到我们都不害怕啦!!”
“可现在,是晚上啊……”神荼小心翼翼地说道。
“轮休不行吗?!”
谢必安方才睡得正香被神荼吵醒,现在正是火大的时候,黑无常只能一脸无奈地听他发完牢骚,再开口道:“神荼,这次应该不是冥王的命令吧,你这么急找我们出来有什么事?”
神荼揉了揉脑袋,脸上说不出的委屈,但心想正事要紧,可一开口又不知该从何说起,前言不搭后语地道:“事态紧急,夕惕和无咎被带去空相府了,慕筱筱也在空相府,慕筱筱认识无咎,他的身份不能暴露,你们俩比他职位高。”
黑无常:“所以你需要我们出面去引开慕筱筱?”
“对对对就是这个意思!”神荼急的差点现原形,好在把事情讲明白了。
“小事,交给我们吧。”
黑无常很爽快地就答应了,只是谢必安还在耍小脾气:“记得让冥王给我们算加班费!”
黑白无常以冥界例会为由,将慕筱筱带回了冥府。等无咎等人到空相府时,只有慕筱筱的几个手下在暗中窥伺。由于贞人一直把九司钥隐藏的很好,即便是在圣祭司,也只有少数几个司钥见过无咎真容,因此那几个小喽啰并不认得传说中的九司钥。
无咎在进门的时候远远地瞧了一眼,瞬间便可确定米米所中之毒,正是冰封!
若是这些秘方不小心外传一副,可以说是巧合,可接连外传两副,且都是剧毒中的翘楚,便绝非偶然!
你究竟是谁?想做什么?无咎不自觉生出了一种,被监视和操控的恐惧。他十分确信,十年前必定有人在起火前拿走了《百草新略》,而拿走它的人,必定事先就知晓樊家将遭遇灭顶之灾。甚至可能就是拿走它的人,一手造成了樊家的覆灭。
想到这里,无咎心神不宁,完全没有心思再理会别人家的事,直到夕惕将他拉到门外,死命地摇晃他的肩膀,才将无咎从自己的思绪中拉回来。
夕惕:“误会都解释清楚了,但是空相现在身重剧毒,城主希望我们能出手相助,我方才喊你半天没反应,想什么呢?”
无咎刚听完夕惕前半句话,便再次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中,将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从头到尾梳理了一遍:火灾,浮生,慕筱筱,空相米米,冰封,百草新略……
无咎嘀嘀咕咕地念叨着连不成句子的散碎词汇,且完全听不进旁人的话,若非与他相熟,必定认为此人犯了癔症。
米米和梁家兄弟与樊家毫无瓜葛,却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中了毒,且都恰好都有无咎在场,这绝非巧合!如果不是对方将这剧毒四处乱用,便只有唯一合理的解释:从一开始便有人怀疑他假死!
无咎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多年前梁家兄弟那桩投毒案就是为了试探他!只是那次让他躲过了一劫,前些日空相米米获救,怕是又有人起了疑心,要故技重施!
“卑鄙。”无咎目露凶光,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双手紧紧握拳却不敢有一丝一毫大动作。
夕惕握住无咎的手,尽力让他冷静下来,小声问他:“这毒,你能解吗?”
无咎尽力平复自己的情绪,摇摇头:“解毒不难,但我不能解。”
钟夕惕:“此话何意?”
无咎确认四下无人,伏在夕惕耳畔:“这是个圈套,有人在用我的毒引我现身。对不起夕惕,我不能出面,并非怕死,而是我的身份一旦暴露,必定会牵连姜先生和姬公子,甚至影响伐商大业,这后果我们担不起。”
夕惕眼中的光逐渐暗淡,双手停滞在半空,一时语塞说不出话来。他明白无咎的意思,也能理解无咎的选择。可一想到他们明明有能力救人,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米米在冰封中痛苦地死去,便觉得良心难安。
就在夕惕备受良心谴责之时,无咎的脑子可没闲着,将所有线索梳理清晰后,已然有了新的应对之策,露出了他标志性的冷笑。
“我虽然不能出面,但是你,或许可以。”
听到这里,夕惕险些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瞪圆了眼睛,想着自己哪里懂得什么医术,让他来救人,这不是开玩笑吗?
可无咎目光中的坚定绝非玩笑,显然已经打定了主意,没有任何反驳的余地。
“纵使敌暗我明,可现在也是时候该反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