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清晨——初升的阳光,融化了徐州府地面的积雪,化成水流散开来,把地皮浸的湿漉漉脏兮兮的,每当有风吹过,还会簌簌地抖落几块摇摇欲坠的墙皮,与泥水混在一起。
天蒙蒙亮的时候,连穹便已经起身,开始他例行忙碌的早晨:将处理好的公文交付下属去办理,计划今日的待办事项,监督侍女清扫漆问遥的办公台,并将待处理的文书摆放整齐在桌角,等到厨房那边报备说早餐准备完毕,最后才去叫醒漆问遥。
“大人,门口有人说要见您。”一名小厮前来通报。
昨夜深夜挖坟,今天居然还能起这么早,连穹心想。来者正是夕惕和无咎,和他料想的一样,这两个人的办事效率果真很高。
“你们的意思是,让我放了际寒桑?”连穹在听完夕惕解释后,发出如此疑问。
“按照人口登记的年册记载,际寒桑并没有什么所谓的堂姐,她虚构出这样的一个人,说明此人在本案中必定有所牵连。”无咎说道。
“可以是可以,只是…”连穹在想,究竟用什么理由释放她比较不会引起怀疑,还能让她乖乖地去找她堂姐呢,就在这时,漆问遥突然出现在偏厅门口,两眼惺忪朦胧,呼唤着连穹的名字,突然见到偏厅还有两个人,瞬间精神起来:“钟公子!二位出现在此,可是案件有新的进展?”
“昨夜发现了些新的线索,急着跟连大人通报,这个时辰打扰,着实唐突了。”现在左不过卯正三刻,若非无咎坚持要清早前来,还找了梁家兄弟特意去他房间,把他生拉硬拽出被窝,夕惕也不想这么早来打扰。
“是本官怠惰,二位公子不必介怀。”
连穹赶紧凑过去道:“大人恕罪,我这边突然有客到访忘了时间,早饭已经吩咐备下了,这边我来处理就可以。”
“那就拜托你了。”漆问遥向夕惕拱手示意后,便自行离开了。
虽说连穹强势能干,但漆问遥身为伊轲甸,也是够佛系的。
“这样吧,等下快到中午的时候,就说今天上午有目击者来府衙,提供了新的线索,证明她无罪,然后将她释放,跟踪的事情交给你们,不知这样可好?”连穹提议道。
“就这么办吧。”
“那我们就定好,午时一刻放人,你们直接在大牢外接应。”
“嗯。”
时间跳回到午时一刻——
徐州的大牢位于城郊比较偏僻的位置,附近的两条街内几乎没什么人居住,都是些破败的亟待修葺的房屋,屋里屋外肉眼可见的地方,都积满了厚厚的灰。夕惕被那些积灰疯狂劝退,躲在大门南侧不远处的枯树上观察,无咎不肯爬高,寻了个还算干净的房间藏了进去,透过破碎的窗子能够看到外边的景象。
牢门口有两个手持长刀的士兵把守,连穹派来传令的侍卫将际寒桑领了出来,无咎瞧着她着装整洁、神色尚可,想必在大牢里也没吃什么苦头。
释放际寒桑的消息老早就扩散出去了,想到大牢距离犁十街很远,夕惕觉得那个什么堂姐兴许会来接她。二人为了防止打草惊蛇,全程小心翼翼地跟着。
他们一直跟到了人群稍微密集点的地方,才见到有个又高又壮的女子来接她,瞧着背影比无咎还壮些,是堂姐吗?无咎分明记着堂姐的身形也十分瘦弱。
夕惕走房顶,无咎抄近路,二人分上下两路绕到了她们前边,从正面瞧瞧那堂姐的长相。不得不说,“堂姐”的易容术做的当真是无可挑剔,男扮女装扮演的惟妙惟肖,也就是无咎经验丰富,否则怕是连他亲妈都认不出。
“先跟着,没准还有同伙。”此时夕惕正在不远处的房顶上,从无咎的口形中读出了这句话。
由于无咎和夕惕都不认得宋修的脸,因此无法确认堂姐是不是宋修。无咎始终对记忆中那个女子的身份有所怀疑,佩儿找了两日也没有结果,本以为跟着他们就能找到出现在际寒桑记忆中的女子,但直跟到他们的住处后,等到晚上都没有其他人出现过。
为避免夜长梦多,夕惕立即通知连穹,连穹带人来确认那男子就是宋修无疑后,便对他们再次实施了抓捕。对方只有两个人,际寒桑显然不会武功,宋修试图反抗,但未果。
连穹向宋修展示了昨夜无咎在山中验尸时发现的重要证据,他自知无可辩驳,索性将自己为逃避征兵,在暗市买男尸顶替自己的事情,全部交代了。
“我承认,人是我杀的,寒桑是替我顶罪的。”宋修在审判堂下松松垮垮地跪着,一脸破罐破摔的表情,将杀人事实交代的清清楚楚,分毫不差。
无咎查看了宋修身上的伤痕,和他描述的争斗过程相符,与那三名死者身上的伤痕也对得上,由此推断就是此人没错。
“经营船坊生意的时候,认识了不少人,为了隐匿身份,只好男扮女装,扮成她堂姐的身份活下去,本以为可以从此过上平凡的生活,没想到还是被你们发现了。”
宋修说的没错,他那连无咎都认可的易容之术,堪称登峰造极,若非惹上命案,绝对可以凭借殷实的家底,从此和妻子过上神仙眷侣般的生活,可他还是选择,维护她的尊严,哪怕在最细微的地方。
他最终还是被判了秋后问斩。
“其实,你本可以忍下来的。逞一时之快,最后反倒害了自己。”带宋修入狱的路上,无咎试探性地说道。
宋修听后瞧了瞧无咎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冷笑一声:“我宋修前半生过得极尽荒唐,若非遇到寒桑,我可能至死都不知为何而活。所以那些侮辱寒桑的人,我一定要他们好看,哪怕代价是我的生命。”
“值得吗?”
“不知道你有没有真心在乎过什么人,或者有没有什么人真心在乎你,如果没有,那你永远也不会理解。”
拼了命也要保护某人的心情吗?当然能够理解,无咎心想,他自己不正是拼了命也要保护无誉吗,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居然是同类人。
“从我记事起,便痴迷妆容之术,但只因我是男儿身,便活该承受所有的人嘲笑,母亲告诉我那些女孩子的东西,堂堂男子汉摆弄这些丢人,父亲也从不肯在公开场合承认我,直到十八岁那年我遇到寒桑。她带着真诚的笑容跟我说,‘你的妆真好看。’”
傍晚的余晖将西边的天空染得绯红,远去的宋修逐渐融入残阳的光影,因为手脚带着镣铐,走起路来哗啦哗啦地响。他的脸上依旧画着精致的妆容,朝着前方的万丈深渊毅然决然地走去,心满意足地笑着。
“既然他这么在乎他妻子,为什么要让她替自己顶罪啊?”
无咎和夕惕回到祁顺斋的时候,无誉和娆己已经备好了饭菜在隔间等,几个人干脆就边吃饭,边说着白天发生的事情,因为娆己刚到不久,并不知道前几天发生的事情,拄着小脑袋听得入神,完全忘记了吃饭,直到听到宋修让际寒桑顶罪,才爆发出如此疑问。
“因为…” 要满足对方也想要尽力保护自己的愿望。
无咎将后半句话藏在心里没有说出口。
宋修是个聪明人,他知道根据现有的证据,连穹不会相信际寒桑说的,所以她不会有事,但是让她这么折腾的好处就在于,当她日后回忆起自己从前的丈夫,可以问心无愧地告诉自己,当年她其实尽力了。
“不说这个了,你们俩白天去哪逛了?”无咎故作轻松地问道。
娆己来到淮夷这边其实并没有什么具体的任务,府衙那边无誉也帮不上忙,两个姑娘闲来无事,就约着出去逛逛,无咎想到小易会在暗中跟着,就同意了。
“徐念姐姐带我去她家的香料铺子逛了逛,送了我好些漂亮的脂粉呢!然后还去吃了煎包、汤粉、蜜饯、肉饼…”
“打住!你吃这么多东西,不会都是你徐念姐姐花的钱吧!”夕惕故意装作凶巴巴的样子瞧着娆己。
娆己呆呆地咬着筷子,愣了一下后,一脸无辜:“我出门的时候,姜先生没给我钱啊。”
“公子!”隔间外传来佩儿的声音。难道是画像的事情有线索了?无咎想到这里,迫不及待地唤她进来,看了看屋里也没有外人。
佩儿进门见到屋里有四个人,下意识地将画像背在身后。低头在无咎耳边说些什么,音量控制在刚好只有无咎能听到的程度,其他人也很识趣地别过脸去,只有娆己在努力地看向她身后的画像。
刚才进门的时候,她偶然瞥见了画像上的人,瞧着有些眼熟,想要再仔细瞧的时候,已经被佩儿背在身后了。
“娆己,不得无礼!”她伸长了脖子看人家身后的样子,夕惕觉得十分不得体,想要悄悄提醒她,却引起了无咎的注意。
“看什么呢?”无咎问道。
娆己歪着头回忆道:“我刚看画像上的女子有些眼熟,好像在哪见过。”
无咎眼神示意佩儿,把画像拿给娆己看。
娆己看起来十分确信:“我想起来了,我进城的时候见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