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惕有洁癖,这种地方他唯恐避之不及,所以就只是站在门口替无咎望风。
大约半个时辰后,无咎摊着已被血液染红的双手,用脚踹开了门,只见他脸上脖子上都是条状的血渍,瞧着像是用手擦汗留下的,夕惕瞧着无咎这幅狼狈样子,也顾不得脏不脏的事情,从怀中掏出帕子就去替他擦拭,原本洁白如新的帕子,擦过手之后,瞬间变得黑红相间,表面还沾着凝固的碎血块。
“还好你穿的黑色衣服,要不然走到街上怕是要吓死路人了!”夕惕注意到无咎袖口露出的白色内衬上也染了血,默默替他掖回去藏好。
“二位查的如何?”
连穹正端着手臂笑嘻嘻地走过来,刚靠近无咎他们的方向,就是迎面而来扑鼻的恶臭,瞬间脸色大变,用宽阔的袖子捂住口鼻,暗搓搓地向后撤了两步。
“连穹先生应该不是来关心结果的吧,又出什么事了?”无咎心里还在记仇,言语间没什么好气,甚至不肯抬眼看他,夕惕虽觉得这样对待年长的人稍有不妥,但也只是一笑置之。
还好连穹没有跟无咎计较这些,只是淡淡道:“昨日在街头发生了恶行伤人致死案件,由于事发在白天,又是多人遇害,我觉着与之前的案子没什么关联,就没有把卷宗一并给你们,但是刚刚有个女人来自首,现在正在审,两位如果有兴趣可以去旁听。”
“与之前的系列案件有关?”无咎敏锐地察觉到连穹的言外之意,既然邀请他们前去旁听无关的案件,说明定是发现了相关的线索。
连穹道:“那个女人的丈夫,是系列案件的受害人之一。”
三人立即来到公堂,在侧面隐蔽的位置找了个地方围观,夕惕见无咎来时双腿有些发抖,脖颈上也在渗着虚汗,便从一旁搬了把椅子给他,连穹冷眼瞧着,暗笑着摇摇头。
只见一名女子跪在地上,正在招认自己的犯罪事实。档案上写着这女子今年二十二岁,可瞧着却至少显老五六岁的样子,身体有些微微发福,面庞十分精致,清淡的妆容给人的感觉很舒服,腰间系着已经褪色的香袋,粗布的衣服上头还打着补丁。
这女子虽然穿着简朴,但却十分干净利索,袖口裤管都没有粘带任何泥土和水渍,双手的皮肤也十分细腻,绝对不是常年干活的手。
代笔者奋笔疾书地记录着,漆问遥坐在审理的主位上面色凝重,双手不安地敲打着桌面,眼神飘忽不定,直到暗处的连穹走上前去站到他身后,他才稍显平静些。
连穹翻看着那女子的供状,声称昨日在犁十街第二巷口,自己因遭受三名言行粗鄙的恶霸侮辱,才失手杀了这三人,当时那三人皆手持利器,她若不反击,必定惨遭毒手,因此她坚称这是正当防卫。
连穹昨日送走无咎和夕惕后便带人来第二巷口附近调查,走访过那附近的商贩居民,证实那三人确实对这女人进行了言辞羞辱,甚至辱骂他的亡夫,说她左右是没人要的寡妇,不如从了他们做个妾。当时那女子与其堂姐同行,堂姐瞬间与这几个恶霸起了争执,女子费了好大力气才拉住她激动的堂姐,想要息事宁人便拐进了暗巷,直到两三个时辰后,商贩收摊回家路过那条暗巷时,才发现了三人的尸体,随后便立即来到府衙报案。
“她是什么人?”无咎问道。
“际氏药商的大小姐,际寒桑,夫家是宋氏船坊的当家,宋修,四日前无端被害,中毒身亡,现在是他的弟弟在掌管宋氏船坊。”
身后传来熟悉的女子的声音,无咎最开始没觉察到异样,听完后才突然意识到不对:“你什么时候跟过来的?!”
不知什么时候,佩儿突然出现在无咎身后,他却完全没注意到。
“你还在验尸房的时候,她就跟过来了。”夕惕面无表情地淡淡道。
佩儿惊诧地盯着夕惕,眼中写满了不可思议。她今日跟踪无咎时已经格外小心,连无咎都没有意识到,却还是被这个人察觉到了!能跟在公子身边的人果然不简单,佩儿心想。
“半路出家的功夫,终究还是差了点层次。”夕惕对于佩儿的眼神,用最温柔的语气表达最凶恶的意思,笑眯眯地回应道。
想当年我保护无咎的时候,你怕是还没出生吧!夕惕心想。
无咎专注于案件发展,完全没意识到身后两人逐渐升温的不见硝烟的战火:“既然是大小姐,为何穿着如此朴素?”
“十几年前也就是在她出嫁时,际氏药商和宋氏船坊还都是本地的大户,他们两人的结合,算是两个家族的联姻。可最近两年,际氏药商的生意逐渐在走下坡路,际家日渐没落,药商也只剩个空壳勉强维持,说是入不敷出也毫不为过。但宋氏的生意却越做越大,在整个淮夷都声名显赫,当初的家族联姻虽然已经没了意义,但宋修待她确从未改变,依旧当她是大小姐似的伺候着。直到宋修前几日不幸去世,宋家把她赶出家门,娘家嫌她丢人不肯收留,只得借宿在同样丧夫堂姐家中,才落得这幅模样。”佩儿说道。
“昨日才发生的案子,你怎么这么快就得到消息,总不会是全城的家长里短你都知道?”夕惕首次对什么人打探消息的能力感到叹为观止。
佩儿却不以为然地摇摇头:“其实我是来此找公子汇报案件新进展的,‘刚好知道’他们两家的事情,说与公子听罢了。”
“你认得她?”夕惕问道。
佩儿摇摇头道:“我虽与际家有些生意上的往来,不过际寒桑这种大小姐,哪里会操心生意上的事情,所以我与她并未打过照面。”
“生意往来就算了,药材这种东西,还是尽早垄断比较好。”无咎轻声道。
只见佩儿弯下身子九十度,凑到无咎耳边说道:“公子英明。”
夕惕大概猜到主仆两人打的哑谜,际氏药商的没落,少不了这两人的功劳!
“说来也是个可怜人。不过这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怕是连菜刀都没用过,如何能手刃三名壮汉?”
无咎刚才来这边之前,顺便去看了那三个恶霸的尸体,各个身形壮硕,且那三人身上加起来有十几处很深很深的致命的刀伤,即便是圣祭司的刺客下手,怕是也不过如此。寻常男子都做不到的事情,这样一个柔弱女子如何办得到?
可她坚称是自己杀了人,还将作案过程说得完完整整,时间、细节与尸体所呈现的分毫不差,仿佛提前准备过稿子似的,所有直接证据间接证据都指向她,即便众人直觉上无法相信,可罪证确凿,连穹也无法推翻,只得以尚存疑点为由,将她关进大牢。
稍微长点脑子想一想就能知道,际寒桑绝非凶手,可她自己却供认不讳,让人很直接就能联想到她是在替人顶罪,可她现在夫家已死,膝下无子,无家可归,又能替谁顶罪呢,难道是她堂姐?可堂姐也不过是柔弱女子,条件同样无法成立。
这种情况在旁人听起来复杂,但对于无咎来说,最不怕的就是对方说谎,只要使用瞳术检查对方的记忆,就可以知道真相如何,夕惕心想。随后他从身后轻轻拍了下无咎的肩膀,无咎瞬间以眼神回应,想到一块去了!
可是离开审讯堂后,无咎却逐渐偏离大牢的方向,反而向着祁顺斋的方向走去,两人身上的恶臭至今仍未散去,街上的行人皆退避三舍,路过摊贩时,无不投来嫌恶的目光。
佩儿从来不会忤逆无咎的意思,也很少过问他做事的理由,只是在暗处静静地跟着。倒是夕惕坐不住,问道:
“你不去大牢吗?现在这是祁顺斋的方向吧。”
无咎突然站定脚步,用手背试了试夕惕的额头,自言自语道:“不热啊。”
随后他指了指头顶正上方的太阳,撇撇嘴道:“光天化日私闯大牢,是你傻了还是我傻了?我真好奇你这直来直去的行事风格,到底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突如其来的嫌弃把夕惕石化在原地,瞬间剥离他最后的智商:“那我们接下来做什么?”
“换身衣服,去徐府!”无咎说着话,面带笑容扬长而去。
终于,能见到无誉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