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夜色中，冷风呼呼地刮着，两个身影穿过干枯的灌木下山，就好像被施了咒似的，谁都不说话，沉默着回到了那个灯火通明又温暖的地方，抖了抖快要冻僵的身子。
夕惕送无咎直到房间门口，草草留下一句“早点休息”便要离开。
“你刚刚都听到了？”无咎叫住他。
“没。”夕惕停下脚步摇摇头。
“跟都跟了，为何不问？”
“我只是担心你的安全，至于你如何安排暗线，与我无关。”
“半月前我见她的时候你也在吧？”
夕惕不说话，只是沉默地背对着无咎，于他而言这便是承认了。原本无咎也不想一直瞒着他，遂允诺事成之后再行解释。
可是夕惕得了无咎的承诺后，却仍旧站在原地，不知道在寻思些什么，欲言又止的样子，纠结了半晌才压低声音道：
“下次出门见暗线的时候，记得把头发束好，披头散发像什么样子。”
“哎？”
夕惕愤愤地离去，留下原地茫然的无咎，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头发，背着屋内的光线看着自己的影子，暗暗道：“也不乱啊…”
当日无咎在鬼方首次反击失败后，被圣祭司俘虏在荒山中时，有两个不明身份的蒙面人将他救下，虽然那两人说后会无期，可无咎总觉着他们的身影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因此早在月前刚到岐周的夜里，便紧急召见了佩儿，命她带人彻查，终于在半月前获知了他们的真实身份，当真是许久未见的故人。
还记得八年前中毒的梁家兄弟吗？当年慕筱筱怀疑无咎假死，特意用无咎独门的“浮生”在各营投毒，幸好他当天回营较晚，在还没来得及动手救人的时候，赶上了迫不及待前来巡查的慕筱筱，及时发现事有蹊跷，才得以明哲保身。
事后，无咎趁着夜里摸到乱葬岗，发现兄弟二人竟尚有余温，虽气若游丝但仍有生命迹象，若非夜色静谧，怕是无咎也难以发现。
想来这批“浮生”应该并非他们重新炼制，而是从无咎家中窃得的成品，距离炼制已有两年之久，毒性早已不似从前，尽管发作时仍面目可怖，但后续药力早已衰退。这兄弟俩当真命不该绝，解药所需的材料在这荒山中并不难寻，况且有无咎在，保住性命不成问题。
“对不起，我来晚了。”
无咎救回二人后，向他们说明现在的情况：在世人眼中，二人早是已死之人，自然不必再回到圣祭司卖命，但是也无法再回到老家，只能隐姓埋名、另谋出路。兄弟俩谢过无咎后，相互搀扶着消失在夜色中，后来他们去了什么地方，讨了什么生计，无咎一概不知，他们也再没有见过。
前阵子佩儿带人调查发现，他兄弟俩为了不连累家人，这许多年内从未离开过那座荒山，直到那日无咎被抓，他们听到有人喊救命，辨认出是无咎的声音，才出面将他救下。
这些年来，他们在山中虽不曾露面，可圣祭司的大事小情人员变动，包括那个神乎其神的九司钥如何叱咤风云，他们都有所耳闻。这些年来兄弟俩始终惦念着无咎的恩情，想着报还，当圣祭司内盛传九司钥牺牲之时，他们也曾为无咎烧过些许纸钱，如今无咎有事相求，他们自是不会推脱，应着佩儿的安排，来到淮夷经营起了酒楼的生意。
年节期间，正是祭奠先祖，缅怀亡者之时，各种祭祀活动办的风生水起，家家户户也都乐得领着老幼妇孺到街上逛逛，几条商业繁华的路段到了夜里颇为热闹，每年也就只有这个时候，人间才像是个活人待的地方。
正是这样万家灯火之时，无咎却选择留守玄台，夕惕小心翼翼地询问他，是否想要去樊老先生坟前祭拜，无咎却只道大仇未报，亲人未归，无颜面见双亲便草草了事，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卧着，自顾自看书不再回应了。
“去街上逛逛吧~”夕惕提议道。
无咎眼皮都没抬一下，依旧看着他的书，哼哼道：“人多，不去。”
“正是因为人多，没人会注意到你，蒙着面绝对没问题！出去走走吧，就当是陪我好不好？”
“不好。”无咎态度十分坚决。
“唔…这样啊，原本我还念着你的好，想着下次集训的时候替你跑圈呢，可你这么对我，真是太令人伤心了！”
无咎听后瞬间两眼放光，刷地坐起来，老老实实合上书：“走！”
夕惕看着他凌乱的头发，无奈地笑笑，随后扯着满脸迷茫的无咎到桌前坐下，解开他束发的带子，任由他乌黑的长发散落在肩头。冬季里天冷的厉害，无咎的头发摸起来冰冰凉凉的，顺滑细软很容易梳理。
“你这发带看起来有些年头，花纹的样式虽然淡了许多，但依稀能够辨别，这是前几年的款式，今日年关，我给你备了条新的，不如这就给你换上？”夕惕理着他的鬓角，在无咎身后轻轻耳语道。
“好。”无咎看着自己的发带，着实已有些陈旧，夕惕有心准备，他没理由拒绝。
夕惕从柜子里翻出一条蓝黑色的细长发带，用精致的细绢布匹包着，光是看着就知道是好料子，带尾绣着钟家象征性的眼睛形状的族徽，中间还镶着块通体纯白的翠玉，不必说便知造价不菲，活脱脱是钟大公子的手笔！
“眼熟吗？”夕惕指着那块白玉问道。
“这是…蛇目？我以为早就丢在鬼方了，没想到你居然还留着。”
“留着也不费什么事，总归是个纪念。你先前的那条太素了，我瞧着蛇目大小匀称，成色也算上品，镶在发带上正好，也算与你有缘。”
“你觉着好，那便是好的。”
无咎回忆起自己上次逛庙会也是和夕惕，只不过那个时候，是两家的长辈带着他们和无誉，当时无咎沉迷炼毒，父子俩时常闹得不太愉快，年关祭祖便是樊家父子难得能够和平共处的时间。
来到物是人非的闹市，无咎感觉既熟悉又陌生，这里分明是他们长大的地方，却只因故人身影不再，越是热闹便越显悲凉。
夕惕敏锐地察觉到无咎的心情，轻声道：“物是人非固然令人伤感，可人活着还是要向前看，不必将自己囚禁于回忆的苦痛，我说这话的意思，不是说让你忘记仇恨，只是不想让你的心里只有仇恨，我想陪你建构新的记忆。”
“新的记忆？”
“钟某此生最后悔的事，就是十年前没能护某人周全，所以他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够让余生的记忆里都有你。”
“说什么傻话。”无咎别过脸去看向街道的另一侧，“去那边看看吧，我记得孟婆婆在的摊子就在那附近。”
孟婆婆？！
“等等！”夕惕紧忙拉住无咎。
“怎么？你不会想告诉我，婆婆已经不在了吧？”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现在。”
无咎从前只知道那诡异的烧饼出自夕惕之手，却无法确认孟婆婆究竟是否还在人世，现在才算是彻底搞清楚了。
“婆婆临走的前天我还见过她，第二日清晨没出摊，附近的商贩去她家中寻，才发现人不在了，按她的年纪，算是寿终正寝，没遭什么罪。”
无咎沉默了半晌后轻轻“嗯”了声，道是又一故人离去罢了。
待到二人逛够回到玄台，却发现另外三人居然也在！
“你们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二老居然没留你们过夜？”夕惕诧异道。
郁垒生无可恋道：“你可别提了，我们今晨出发去你家，从早到晚伯母的念叨就没停过，要是留下过夜，本王非疯掉不可。”
娆己疯狂点头以示赞同。
“她都跟你们念叨什么啊？”夕惕坐下喝了口茶水。
“还不是你的终身大事！我现在怀疑，你小子就是想让我们替你顶雷才故意不回家！未婚妻找上门，你都没提前跟我们说一声，搞得她全程向我们打听你的消息，问我们你整天都做些什么、跟什么人在一起，可这两个问题无论哪个都不能让她知道，无咎的身份不能公开，咱们的行动不能外传，搞得我们左右为难。”郁垒连珠炮似的抱怨道。
“不可能啊…”无咎自言自语道，听到未婚妻三个字，他心里不禁咯噔一下。
“你说什么？”
夕惕没听清无咎念叨什么，又见他有些出神，轻轻拍拍他的肩，无咎才终于缓过神来：“未婚妻？可是幼时与你定亲的孤竹长勺氏？”
“嗯，几年前长勺氏惨遭灭门，只有她侥幸活了下来，从孤竹来到岐周投奔我，虽然她家中已经没落，但礼不可废，我父母还是坚持要履行婚约，就留她在我家住了下来。”
“夕惕哥哥确实到了该成家的年纪了呢~”娆己趴在桌子上哼哼道。
“听你的意思，好像不太情愿啊。”郁垒看夕惕有些发愣，打趣似的用手肘顶了顶他。
“婚姻大事乃父母之命，我无力违抗。”
“无力违抗的意思就还是想要违抗咯？”洛洛也趴在桌子上哼哼着。
“我与长勺氏本就毫无牵绊，况且大业未成，我如何能够成家。”
“呦吼~这么急着撇清关系啊~难不成我们夕惕瞧上哪家姑娘了？”只见郁垒摆出贱兮兮的表情，在夕惕身边晃来晃去，眉宇间写满了欠揍！
“嗯？！夕惕哥哥看上谁家姑娘了？”娆己后知后觉地爬起来参与群聊。
“你们别听郁垒瞎说。”
“诶呀？钟大公子生气咯~没关系的，不管你看上谁，本王都支持你！什么父母之命都是扯淡，人的生命只有短短数十年，全部用来陪着喜欢的人都嫌不够，何必要跟自己不爱的人苦守！”
果然只有玄台五人聚齐，吵吵闹闹的年关才算完整，充满欢声笑语的房间里，只有无咎心事重重地站在窗边，眉头紧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