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自己识字,本就是石囚的借口。
他连个笔都不会握,真要让那个死心眼的无礼来教,恐怕就得站着进来,躺着出去了。
无礼说自己耐心不好,这并非虚言。
石囚曾听说过,无礼虽然现在声名大噪,但几年前,他还只是个无人问津的愣头青,他从小痴迷修炼,可天赋不高,没什么高人愿意收他为徒,他便自己躲在了一个山谷中,隐姓埋名地修炼了十几年,没想到,还真让他误打误撞地摸索出一些门道来,这不一出山,才露了几次面,便以百战百胜的战绩名扬天下,从此走到哪儿都被奉为座上宾。
这样一个人,若不是个“不到黄河心不死”的性子,石囚还真不信。
“你看好,笔是这样握的,不是像你这样抓着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去找人打架。”
石囚被无礼挤在书桌里边,浑身都不太爽利,虽然他也十分期待自己能有出口成章的那一天,可是读书练字这档子事儿,离他的生活实在太远。
他看那些书呆子,但凡能靠读书在官场上走出一条路来的,无一不是十年铁窗,发愤忘食,日积月累的功夫到了,自然水到渠成。
无礼想让他一时半会儿句学出个大概来,他觉得,实在是有些强人所难。
“别动,练字你动什么屁股。”
石囚勉力维持着站立的姿势,不听话的手指写出来的东西歪七扭八的,无礼在旁边看着,就像是在看一条在地上蠢蠢蠕动的蛇,难以言说,不堪入目。
无礼给他写了一张放在旁边,让他照着临摹。
“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
“这两个么?”无礼笑了笑,那笑里藏着他的少年侠气,“我的名字。”
石囚是第一次看无礼写字,没想到无礼看着温雅如玉,写起字来,倒有一股“胸中翻锦绣,笔下走龙蛇”的劲健气概。
他把纸张送到面前,仔细观察了一下。
这字,确实写得不错,力透纸背,入木三分,比之那些名士大家,不遑多让。
再看他自己的,歪七扭八,春蚓秋蛇,还不如那些小孩用树枝在沙地上写得好看。
石囚的思绪漫天乱飘,无礼在两个字的前面又加了两字。
石囚问:“这又是什么意思?”
无礼还是那副春风不喜,秋风不悲的模样,正儿八经道:“你的名字。”
石囚心上一紧,什么叫他的名字?
只见无礼笑了笑,看着他说:“嗯,这是傲慢。”
无礼忍着笑,连石囚都被他那副面不改色的表情给糊弄了过去。
石囚这才发现,这人是在打趣自己呢。
“你在逗我?”
“没有。”没有就有鬼了!
“无礼,你跑什么,你给我站住,小爷不发威,你真当我是病猫啊。”
两人嬉笑打骂了一阵,石囚又被无礼摁到了凳子上。
他认命般地拿起了笔,手上酸软无力,练了好久,依旧没一个字像样的。
他有些气馁,又练了几张,萌生的退意是怎么也消不下去了。
“你走哪儿去?”
他缠着无礼再给他写几张,好让他多瞻仰瞻仰,自己却趁着这个空子,偷偷地往门口挪去。
身后声音传来,石囚的脚步顿时止住,他转首笑道:“我渴了,去喝点水。”
“水?你方才不是把那一壶水都喝完了,这么快就渴了。”
石囚用水毒害无礼的计谋未成,他心上不忿,一气之下将那一壶水喝到了见底。
如今随便扯了个谎,竟然把自己给绕进去了。
“我再喝点嘛,我这人体质就这样,一紧张就口渴。”
“紧张?”
无礼心里想,他的态度应该还算温和,怎么就把石囚给弄紧张了?
他是没有耐心,可这才刚开始,还远远不到他生气的时候。
“那就更不能喝了,你得多练,才能不紧张。”
无礼把将要跨出门槛的石囚给拉了回来,把笔放到了他手中。
“快写。”
“不能休息会儿?”
“你已经休息过了。”
“嗯?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
“刚才。”
“……”
日头一点一点地往西边挪,它似是有点害怕,不敢搅了某人的雅兴。
石囚敢,可他怕。
怕无礼发现了他的身份,然后将他千刀万剐。
他的连戈还没有修好,两人敌对,吃不了兜着走的只会是他。
若不是如此,他也不用费尽心机地给无礼下毒了。
光明正大地干不过,就只能来阴的。
这是他十六年来,悟出的真理。
就算是邪魔歪道,在他这里,就是圭臬。
到了要活命的时候,即便是那些所谓的正道人士,谁又敢说没有私心?
没有私心,那不叫正道,那叫神仙!
况且,他还没见过神仙,谁知道神仙是不是就无欲无求了。
大家都是当了一辈子的人过来的,谁也别嘲笑谁,谁也不用看不起谁。
石囚一手支颔,一手握着笔在纸上乱涂乱画。
无礼教他的握笔姿势,没半个时辰,就被他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如今,他拿着笔,就像是握着一个匕首,寒光凛冽的,随时就要置人于死地。
——啧,脖子好酸,腰也好酸。
在桌前站了两个时辰,石囚终于受不住了。
他才晃了晃脖子,那个像来索命的声音再次响起。
“怎么了?”
“我……我腰酸。”
无礼教了他两个字,自己坐椅子上补觉去了,独留他一人在书桌旁,说是得让他一人体会体会“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的悲凉氛围。
可无礼明明闭着眼睛,却对他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
他稍微动了一下腰,想偷个懒,反正无礼睡着了,也管不着他。
到时候等他醒了,大不了说自己实在是资质愚钝,练了半天只练出了两个字。
他又不是真心想学字,何必在寸步难行的境况下还要费力劳心地勉强自己,这种读书人的活,交给读书人去做就好了,与他何干!
石囚的小算盘打得叮当响,可无礼显然不愿轻易放过他。
无礼是个一根筋的性子,他要做的事情,即便千难万险,他也得撞了南墙才肯回头。
当无礼真正开始教石囚识字的时候,无礼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碰上了教书生涯中的一大挑战,而石囚也没想到,他到此刻才真正领教到了“一根筋”的厉害。
“腰酸?无妨,站习惯了就好。”无礼口气淡漠地给石囚下了令。
石囚看着无礼,就像是看着禅机深藏的高僧——平时轻易不开口,一开口就叨叨地要你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