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言……”女子温柔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缓缓睁开眼睛,一勺羹汤已经喂到了嘴边,抬起眼,一双温婉的眸子正凝视着自己,在那双弱水般的眼中,他看见了自己的影子――一个不过一岁的婴儿。
娘……他想喊,却只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一双手将他抱入怀中,安抚似的亲吻他的额头。他眼眶骤然湿润,一粒粒珠子落入了襁褓中,她启唇哼着不知名的歌谣,直到他进入梦乡。
“阿言……”一双手拍着他的脊背,他整张脸咳的发红,喉咙都变得嘶哑。心跳忽快忽慢,连带着呼吸也开始渐渐停滞,脸滚烫发红,一滴滴泪水落在他的脸上。
为什么随侯珠中要收录这段记忆?
幼时他时常生病,那时只知道娘时不时带他去岛上求医,以前模糊的记忆开始明朗起来。
小小的他被她稳稳的抱起,蜷缩在她的怀里咳嗽着。
“就没有办法了吗?”
“有是有,但……”陌生的声音似乎忌惮些什么,欲言又止,听声音,似乎也是个女子。
“我不稀罕什么随侯珠!”平时温婉贤淑的女子几乎是斩钉截铁的决绝。
“我知道,可是……”对面那人似乎被她的气势所震慑,道。
“还魂草我也拿到手了!”
似乎无法劝说她,那个陌生人叹了口气,“半鲛人的内丹生于体外,本就极易夭折,他能撑到现在,不得不说是个奇迹,能否活下来,就看他造化了。”
这句话无异于晴天霹雳震醒了昏沉的神志,他想要开口,可是虚弱的身体却不允许。
齐怀槿从小便告诉他,半鲛人与人类相似,没有内丹,因为半鲛人是整个海国都极少的存在,所以他一直无从考证,也一直信以为真。
“不过先说好,无论他能否活下来,你答应我的事,都要做到。”陌生的声音深吸了一口气。
他感受到齐怀槿十分慎重的点了点头,陌生人似乎启唇说了一次“苏诺”的名字,但他并没有听的真切。
“阿言……”
一片黑暗中,空荡的声音似乎在远处呼唤他。
“阿言……”声音渐渐近了,一股莹白的光线笼罩着他。
“阿言,当你听到这段话时,兴许我已经死了,不过我很高兴,你还活着。”
眼眶一湿,一滴珠子便从眼眶中跌落,心口随之一阵悸动,堵的慌。
“我知道你肯定又哭了,小哭包,噗,”说着,那个声音竟轻快的笑了,宛如银铃般悦耳的声音,“听着,阿言,这是我最后要告诉你的,随侯珠内封存这你的内丹,一定要好好保存,过往的一切,就不要追究了,无论如何,阿言你好好活着就很好,远离王室,不要再回去了。”
“娘……”尽管知道这段声音并不能回答他,他还是喃喃自语的问道,“究竟为什么……”
那团莹白的光线渐渐化作一个女子的模样,苏槿言愣愣的抬起头,水蓝色的罗裙如同温柔的海水,一双如画的眉目正含笑看着他,温婉的杏眼如同含着万千柔光,她伸出手来,如同一团轻烟一般抱这他。
“我的阿言,你要好好活着……”
面前渐渐归于一片平静,一抹光线刺入眼中,苏槿言方悠悠睁开眼睛。
孙朔显然也松了一口气,连忙问发生了什么。
苏槿言叹了口气,思忖了半响才将所见的一切告诉两人。
说是让他不要再追究过往,但怎么可能放下?
当年娘是如何死的他都不知,虽说海国那边下诏是谋反,但苏槿言笃定这一罪名定是虚加上去的,无论如何,他一定要弄清楚当年的情况,沉冤昭雪,这也是他拼命追寻海火的原因,实力,才是最大的话语权。
看来齐怀槿是以还魂草为引,随候珠为基底,将内丹封入其中,让他免于夭折。可她当年私奔时,又为何要盗取随候珠,不至于是早就料到了两年后这种情况早做打算吧?
符鱼:“我们先去钟山,据随候珠的指引,海火应该是在那边。”由于钟山和罗刹海岛相聚太近,随候珠上地图标准根本分不清是在哪里,只有近了这边,随候珠的定位才精准起来。
而且看样子,海火还在钟山的海下,
“不叫上宋珩?”苏槿言问道。
“小公子是信不过我吗?”孙朔似乎听到自家小公子念叨别人有些不悦,道。
苏槿言身形一顿,“没有。”
符鱼一边风风火火的扎起及腰的长发,一边道:“他城府也不浅,你对付得过来?确定他不会窝里反?
不过想起上次在蜀山里看到的两首互噬,苏槿言不由一阵恶寒,一转过头,便看到符鱼衣冠不整的样子,无奈的拉住他,“领子。”
“知道了,知道了。”符鱼一边摆手一边嘟囔道,“我都好久没有化作人形了,有点不习惯。”
能让一直大大咧咧的符鱼如此重视,可见钟山并非什么安宁之地。
穿过灯红酒绿的罗刹海岛,人声渐渐远去,连夜潜入冰冷的海水之中,潜游至钟山,山脚下只有一个小镇,灯火通明,但街上,却一个人也没有。
空气里除了咸咸的海风,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像是酒糟和什么的混合物,甜中带着一股腥,被寒冷的气流硬生生压制住了,闻的不那么真切。
轻轻叩响客栈的们,符鱼早暴躁的给无辜的门来了几脚。
孙朔默默将苏槿言护在身后。
等了约莫半株香的时间,终于有个睡眼惺忪的店小二打开了门,“谁啊,大半夜的。”
苏槿言已经握住了暗藏在袖中的惊鹤,不料开门的却是一个寻常的海妖,一时有些拿捏不准,三人对视了一眼。
“投宿,这么久才开门,你是想让小爷在外面被冻死吗?”符鱼一把推开他,步入客栈中。
“大半夜的,真的是……”小二一边打着哈切,一边浑浑噩噩的点起油灯,拿出账簿写了几笔,“几间啊?”
苏槿言环视了一圈客栈,也没发现什么异常,但小二一打哈切,那股奇怪的味道就更浓了,令人作呕。
“三间。”符鱼皱眉,显然也闻到了店小二身上的味道。
“楼上第三间,自己去找……”店小二把钥匙扔给他,浑浑噩噩的去睡觉了。
目送店小二走远,符鱼冲苏槿言招了招手,“你不觉得奇怪吗?半夜三更有人来投宿,这店小二都不害怕是盗贼,就这么开了门?而且他一打哈切,就有一股怪味。”
“像是酒糟泡过的东西。”苏槿言揉了揉鼻子,道。
“你喝过?”
苏槿言摇了摇头,以前在西海玩乐时不知喝过喝过多少奇奇怪怪的东西,但这个味道,他绝对没有闻过。
“好像是从后院传来的,去看看?”孙朔提议道。
微微点头,苏槿言握住惊鹤,符鱼端起案几上的油灯,朝后院走去。
一进入后院,那股味道扑面而来,令人反胃,心口闷得慌,一轮清辉从乌云背后洒落,照亮了半个庭院,整个后院全是巨大的酒缸,约莫有半个人成年男子那么高。
符鱼掌着灯,和苏槿言对视一眼。
小心翼翼拔出惊鹤,苏槿言又有些不忍的放了回去,拾起地上残落的刀刃,划开酒缸上的纱布,一股腥臭味瞬间扑面而来,只看了一眼,苏槿言连忙捂鼻后退。符鱼眼神凝重,将油灯放在一旁的架子上,一看,整个人都开始作呕。
酒缸里用酒糟泡着一具尸体。腐败的血肉全部烂掉了,整张脸溃烂不堪,眼珠已经不知落在那里去了,空洞洞的眼眶似乎在凝视着他,一口白森森的牙齿裂开,似乎在笑。黑色的长发散乱成一团,和肠胃绞在一起,累累白骨在油灯下闪烁着诡异的光。
符鱼呕了好久,才回过神来,小心翼翼的折断一只枯木,挑起散乱的长发,尸体已经被泡的软烂了,头发一扯,带动黏稠的酒糟,这张脸瞬间剥离,只剩模糊的血肉。
符鱼触电般扔下枯木,心有余悸的退到苏槿言身边。
苏槿言拿出银针,封住嗅觉,唯一感到欣慰的是方才没有用惊鹤划开纱布,不然这把好不容易寻到的匕首就废了。
一阵轻微的声响,苏槿言浑身一震,警惕的握住惊鹤,猛地一转身,一个酒缸正不停的震动,隔了好久,才慢慢停了下来。
有些迟疑的收回惊鹤,拾起落在地上的刀刃,划开纱布。
酒缸中的人蜷缩着,半张脸已经浸入酒糟中,眉头紧缩,心口随着呼吸一起一伏,显然还活着,方才酒缸震动,应当是他在求生。
看了良久,苏槿言似乎觉得有些熟悉,突然道:“金鹄?”被扔在酒缸中的,正是不久前在仙门盛会结识的金鹄,他昏迷不醒,一身华服也已经破破烂烂,不离身的金错刀也不知去向。
“放风。”苏槿言将惊鹤扔给符鱼,才撩起袖子,就被孙朔制止,“我来吧。”说着拉住金鹄的手臂,把他往外拖。
金鹄生的也不瘦弱,酒缸又狭小,废了莫大的力气,才把他拖出来。
“臭小子,你听。”
轻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孙朔连忙扛起金鹄,和符鱼闪入无人的角落里。
一个穿着短打的小二警惕的看着一片狼藉的庭院,脸色铁青,静静握住了手中的菜刀,转身就准备逃。
符鱼正打算追出去,苏槿言拉住了他,轻声道:“诱敌之计。”
这四个字才说完,小二“咚”的一声便撞上了来者,菜刀“哐当”落地。
“大,大人……”小二哆嗦着跪下,头杵地,不敢说话。
来者穿着一身白衣,帽檐低垂,看不清脸,他背后跟着一众面瘦肌黄的行尸,漫无目的的游荡着,发现被掀开的酒缸后,瞬间一哄而上,几个人趴在酒缸边缘,甚至半个人都埋了进去,不知掏着什么,滋滋有味的吃着。
符鱼险些再次呕出来,强行安慰自己也是见过大世面的,要冷静,冷静。
“客人来了……”白衣人看了看只剩了酒糟的酒缸,别有趣味的勾唇一笑,缓缓将视线对准被角落。
行尸停下了动作,从酒缸中伸出头来,脸上还挂着血污和酒糟,缓缓朝角落移动。
“咕咚”一声吞下一口唾沫,符鱼缓缓后退,电石火光间,行尸迅猛无比的朝角落扑来,尖锐的獠牙上还带着酒渍。
“噗”的一声,冰锥刺入血肉,带出一声闷响,苏槿言转身便朝小巷溜去,孙朔紧随其后。
符鱼来不及将对方的祖宗十八代骂个遍,撒腿便跑。
“追。”声音慵懒如同一只黑猫,伸出苍白的手指指了指两人逃跑的方向。
行尸得了命令,嚎叫着追上去。
小巷跑至尽头,符鱼一把攀住屋檐翻墙而过,孙朔一把将金鹄扔过女墙,一攀屋檐,灵巧如猫般落地。
“小公子。”孙朔张开双臂,似乎是准备接他。
苏槿言一把翻过前沿,堪堪躲开孙朔。
有些不自然的收回双臂,孙朔心道小公子都这么大了,他却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
行尸一边干号着,一边挠着墙,几只行尸踩着同伴的头想翻过去,才露出一个头来,便被破空而来的冰锥爆头,挣扎了一下,落了下去。
一回过头,苏槿言便发现自己刚好地处一个封闭的小院,四面皆是攀墙的行尸,已有好几只翻入了墙内,嚎叫着。
符鱼将金鹄放下,将惊鹤扔给苏槿言,活动了一下关节,“躲不过咯。”
指尖已有锋利的冰锥成型,反射着冷月的光辉,苏槿言深吸一口气,再度睁眼,浅青色的眸中带着一股令人望而生畏的寒气。
一股寒气拔地而起,冰锥浮空,对准行尸的脑门破空而去。
“噗哧”数声闷响,行尸委地,只剩一地绿色的尸水和脑浆。
看起来不过是最为寻常的行尸,苏槿言略微皱眉。
“臭小子!”符鱼一手拉过他,苏槿言尚未回过神来,“咚”的一声巨响,烟尘四起,他方才所立之处被投掷过来了一尊酒缸,“咔嚓”一声,酒缸裂出一道缝隙,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尸从裂痕中缓缓爬出来,抬起被扯落了一层皮的脸来,冲他露出一口森森白牙。
“轰”然一声,白色匹练携带惊雷之威,重重打在女尸身上,一声惨叫,伴随着“滋滋”的声响,一股血肉烤焦的味道扑面而来。
符鱼眉宇腾起一道白色的图腾,他嫌弃的一脚踢开她,抬眸冷冷看着来者。
“咚”的一声闷响,地表都在颤动,小石子跳动,锁链摩擦的声音由远及近,一个硕大无比的行尸一手扛着一个酒缸徐徐走来,手脚上都缠绕这铁链。
苏槿言颜色凝重,来者的手上,烙着一个奇异的图腾,像是鬼门洞开,百鬼夜行。
这个图特,和蜀山墓穴上的镂空雕刻,一模一样!
难道这就是棺椁里消失的墓葬主人?起尸后被人驯服?来者究竟是什么来历,能在那个变化莫测的墓穴中刻下三千飞仙,而且在不与鸓交战的情况下起棺,既然都已经有如此能耐了,为何不盗走海火?
或许,对方的目标并不是海火?海火只是引他上钩的诱饵?
如此一想,苏槿言只觉浑身冰凉,也许,海国的人就是等着坐实他盗窃海火一罪,现在之所以没有揭发,无非是还需要利用他。
偷袭他的尸趾,被剥去人皮的江沐云,蜀山空墓,罗刹海岛上的暗杀,被活活闷死泡酒的行尸,似乎都有一套暗线,将他们牵在一起。
来者似乎从一开始并不打算置他于死地,而是用各种线索引导他找到某样东西,而这件东西似乎已近在种种机缘巧合下被他找到了,齐家至宝——随候珠。
随侯珠与他有莫大的关系,只有他能感受到随侯珠的存在。他不相信自己找到了随侯珠,海国那些老狐狸会不知道,看来,他一路的行踪,都被暴露在了他们眼中。
如此看来,随侯珠不到手,他们是不会揭发他盗窃海火的罪行,而此刻,显然是没了耐心,准备直接强抢了。
而之前苏溪的手下还试图拉拢宋珩……
和海国的博弈之中,已经一败涂地了么……
符鱼吐出一口气,“退开。”
苏槿言已经感受到符鱼浑身散发出的灵力压迫,用眼神示意孙朔,他默默扛起金鹄退到角落里,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符鱼了。
鱼鳍刺破手肘的皮肤长出来,眉宇已有一抹水纹隐隐浮现,灵力渐渐凝聚,在掌心化作奇异的兵器,似是生满了荆棘的枝桠,每一处枝桠都有生着密密麻麻的锋利倒勾,在他手心转了几圈,嘴角勾起一丝挑衅的笑,冲来者勾了勾手指。
行尸有些迟疑慢下了脚步,刹那间,眼前只剩了空气。
“噗”的一声,行尸僵硬的低下头,生满倒勾的荆棘穿透胸膛,“嗤嗤”数声,升腾起一缕缕白烟。
一脚踹开行尸,符鱼漫不经心的道:“下一个。”
行尸低嚎着后退,那硕大的行尸看了看他,扛起酒缸后退。
“想溜?”
“退回来!”苏槿言连忙出声制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