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大了都没有那种肉肉的感觉了,一身骨头磕的慌,还这么凶巴巴的。
手腕挣扎了一下,然而并无什么用。
“松手。”陌生且冰冷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冰凉的匕首架在了宋珩的咽喉上。
“孙朔!”
这回总算看清斗篷下的脸了,苏槿言总算是明白了孙朔为何要躲着他,那张脸已布满了大大小小狰狞的伤痕,一道缝合线沿着嘴角直蔓耳根,一只眼睛依旧是明亮的碧色,另一只已经是灰蒙蒙的了,鱼耳缺失了一半,布满了撕咬的痕迹。
孙朔似是把这声惊呼当作求救的信号了,匕首又紧了些。
宋珩无奈叹口气,放开苏槿言,心道我好歹是小糯米的救命恩人吧,那么小的孩子迷失在海雾里,很难不发生意外,这两家伙,恩将仇报。
匕首依旧未放,苏槿言拾起掉落的惊鹤,乘机夺回鲛人珠,指尖才碰到锦囊。宋珩嘴角便扬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
苏槿言一惊,下意识一抓,面前只留下一团白雾,宋珩已不知去向。
“美人也太天真了,不会真的以为一把匕首就能要挟我吧?”宋珩抛了抛锦囊,靠在街角,笑道。
孙朔脸色一黑,正待上前,苏槿言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算了,随他吧。”真的要打,他俩敌不过宋珩,而且自己送的东西,他也不好再拿回来。
宋珩轻声一笑,已然孙朔已经找到,他便折身回去了,剩下的时间就留给阔别几年的主仆二人吧。
孙朔见状知道是跑不了了,不由拉低了斗篷。
苏槿言转到孙朔面前,一把掀开帽檐,没想到他死死护着,“小公子别看,很丑。”
不由分说的拔出惊鹤,抵在孙朔脖颈上,他低着头,不说话,苏槿言指尖一转,“刺啦”几声割破帽檐,一把抢过,这才真正看清了孙朔的脸,比他方才晃眼一看还惨,整张脸上都是密密麻麻的咬痕。
“你的脸……”
十年前比他高出一头的小陪读如今弓着背,似乎想将整张脸都埋入地下。
“被五毒给咬的。”孙朔低声道,时不时抬眼看一下自家小公子,以前的婴儿肥已经完全没有了,肩膀消瘦得不胜绮罗,一双眼中结满了冰霜,在他面前似乎稍微消融了一些。
投入一个温暖的怀抱,孙朔有些懵懂的呆滞着,苏槿言纤细的手臂轻轻环着他,低声道:“回来就好。”
“小公子还是和以前一样温柔呢。”孙朔不由一笑,他的小公子除了长高了,眉目张开了,别的还是同以前一样。
十年前那场动乱之后,温柔待他的人几乎被凌辱处死尽了,只有几个离开海国的人得以幸免,如今他来到罗刹海岛上,都不敢贸然拜访故人,唯恐自己拖累他们。以前的那些人能有一人苟活下来,对他都弥足珍贵,何况是本就情同手足的陪读?
还记得他两第一次见面时,孙朔小心翼翼的抱着鲛绡,看着面前这位小皇子,借他眼中看到了碧海万顷,他正抱着齐怀槿的手臂,打量着他。
“阿言,这是你的陪读,他叫孙朔,你们好好相处,不许打架。”齐怀槿将藏在她背后的小糯米拉出,推到孙朔面前。
“知道了,娘。”小皇子奶声奶气的回答了一句,转过头来,没有长开的眉目也可见一丝往后的美色来,婴儿肥柔软白净,如糯米一般。
孙朔呆呆的任由他牵起自己的手,朝书阁走去。
“唉,听说了吗?陛下给那个人族的孩子找了一个侍读。”
“反正那个体弱多病的家伙也只能读读书,写写字了,陛下这是顺水推舟,给这个嫡长子一点面子。”
书阁外的窃窃私语似乎是有意说给他听的,孙朔四处望了望,外面好几个人影斑驳。
小糯米似乎主动屏蔽了这些声音,抽出一本鲛绡写的《楚辞》来,自顾自的看。
“小公子在看什么呢?”孙朔凑过来,这才发现他所有的书不是小篆,就是隶书,他虽然也会这些文字,但面对这些书籍,还是看的很吃力。
“楚辞。”小糯米翻开书本,抬起头,发觉孙朔眉头紧锁,抓耳挠腮,不由觉得好笑。
孙朔抬起头,就发现他在偷笑,“小公子是在嘲笑我吗?”
小糯米连连摇头,“我来教你吧。”
作为一个侍读,还要皇子亲自教自己,孙朔不由有些羞赧,生长在将相之家,世世代代享有丹书铁契,与其说他是来陪读,不如说是来监视这位小皇子的。
“小公子……”
“嗯?”小糯米扬起小脸,疑惑的眨了眨眼睛。
“小公子就不觉得……那些人很过分吗?”孙朔显然是指那些听墙角的人。
小糯米似乎早就习惯了,满不在乎的伸了个懒腰,“反正他们不敢欺负到我头上,有我娘呢。”虽然如此说,但那双秋水般的眼睛还是没敢直视他。
过了几日,和小糯米相处久了才发觉他比其他处处刁难人的皇子好太多,说话永远都温文尔雅的,不会反驳别人,更不会欺负下人,过了几日,他便和小糯米腻歪起来,每天收拾好书本,总要抱抱才肯去睡觉,一天十二时辰黏在他身边,时不时蹭蹭他的婴儿肥。
小公子喜欢跑到岛上的练武场去,作为万能陪读的孙朔自然是寸步不离的守着。
鲜衣怒马的少年从马场上纵马而过,小糯米一边抚摸着小马驹的头一边看着,一双星辰般的眼睛闪烁着光彩。
“小公子……”孙朔无聊的斜倚在石头上,舔着苹果糖,唤道,小糯米却充耳不闻。
“小,公,子。”孙朔凑近了,一字一顿道。
“苏槿言!”孙朔提升了半个声调,直接喊了大名。
小糯米浑身一震,小马驹被孙朔吓到了,几步跑开了。
“你看那个家伙。”旁边的人对着他们指指点点,捂嘴偷笑,“连侍读都敢直呼全名。”
“说什么呢?!”孙朔一把将那人推搡开。
“我说了什么?我什么也没说啊,是你听错了吧?”那人一脸轻蔑,笑道。
小糯米皱了皱好看的眉目,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孙朔。”
那人似乎也不想多生是非,轻笑这转身走开。
孙朔一把挣开小糯米,“给我站住!”
练武场鲜衣怒马的少年显然被这边的动静吸引了过来,其中一个大些的转过头,饶有兴趣的看着这边。
另外一个少年策马走来,“干嘛呢?”
“看看海国下一任海皇,不行吗?”他半是嘲讽半是认真的道。
话未说话,少年忍不住一笑,“那你敢不敢……”说着,从背后取出弓箭,“逗逗海国的下一任海皇。”
“得了吧,我可没这胆子。”
“不一定是他,教训一下这个陪读也好。”说着,孙朔和滋事之人已经快打起来了,小糯米还在劝架。
他看了看自己的友人,饶有兴趣的从他手中结果,拉弓上弦。
“下手别太准了。”
“知道,知道。”
小糯米似乎听到那边的谈论声,正转过头,一簇箭便破空而来,堪堪擦着他连接而过。“孙朔!”他猛地转过头,“噗哧”一声闷响,箭尖便没入了肩膀。
“你干什么苏溪!”就算他脾气再好,也忍不住冲他吼起来。
苏溪缓缓将弓箭收入,翻身下马,抱歉的笑了笑,“手滑了,对不住。”说罢,便要来扶孙朔。
苏槿言一把推开苏溪,将孙朔护在背后。
“你这是什么意思?不喊我一声七哥哥就算了,还……”苏溪嘴角才挑起一丝轻蔑的笑,“啪”的一声脆响便在耳侧响起,脸颊瞬间火辣辣的疼。
“自己去领罚。”
苏槿言还不记事的时候,被猞猁咬过,当时不以为然,现在稍微懂点事了,加上苏溪这种惹是生非的性格,自然也怀疑到他头上了。
冷冷扔下五个字,苏槿言一把扯出孙朔肩头的箭羽,好在训练用的箭矢并不锋利,孙朔只是皱了皱眉头,没有说话。
看着两人背影渐行渐远,苏溪还久久没有回过神来,良久,才咬牙切齿的啐了一口。
自那以后,倒是平静了好些时日,但小糯米身体却每况愈下,常常在半夜咳嗽,无法安眠,时常体温滚烫灼人,说话都没有力气。
“小公子好些了吗?”门口远远的便听到孙朔的声音,小糯米正无所事事的数着自己的鲛人珠,听到这声音连忙起身,“孙朔。”他这一撞,放在被案几的珠子便哗啦啦落了一地,整个地面都是一派幽蓝。
孙朔无奈的叹口气,弯下腰,一粒粒拾起,“听说小公子又要去罗刹海市?”
“嗯。”小糯米从孙朔手中接过一把珠子,放入匣子。
“我也想去。”孙朔撑着头,不悦道。
“娘她照顾不过来。”小糯米一边收拾珠子一边道。
孙朔不开心的撇着嘴。
“我给你带苹果糖回来。”小糯米安慰似的踮起脚尖摸了摸高了自己一个头的小陪读。
“好吧,殿下记得在岛上时白天别外出,别和上次一样走丢了,唉……”孙朔发觉小糯米的领口翻了起来,轻轻给他理好。
“知道了。”
“小公子……”
“嗯?”还没反应过来,孙朔在他脸上轻轻一吻,“早些回来。”
“哦。”小糯米摸了摸鼻子,不是很理解孙朔方才做了什么,约莫是和人亲近的行为吧。
唯独令两人始料不及的是,这次分离,不再是十天,而是十年,转瞬之间,宛若隔世。
苏槿言这才知道阔别十年来,孙朔经历了什么,当年齐怀槿带他到罗刹海市去之前,暗中将随侯珠托付给他,让他连夜逃出海国,永远不要回来。
可最后还是被抓回来了,孙朔情急之下将随侯珠扔入渺渺尘埃之中,几经流转,又回到了苏槿言手中。
“总觉得……”孙朔欲言又止。
苏槿言抬眸,示意他说。
“总觉得元后其实在死前什么都规划得一清二楚了,只是来不及告诉小公子,抑或是不愿告诉小公子。”
“既然什么都猜到了,为何不逃呢?”眼眸逐渐暗淡下来,指节也渐渐握紧,直至发白。
“不知道,元后做出的事,一定是有道理的,她也肯定料到以小公子的身份,不会受到自己的牵连。”当年案发后他被逋回到海国,看到小公子被软禁在瑾宫中却毫发无损,也放下了悬着的心,尽管马上就要与世长辞了,但看到小公子还好好的就很心满意足了。
一阵沉默,孙朔笑道:“我还记得小时候小公子体弱多病,常常来罗刹海岛上求医,自从越狱逃出后总想着小公子离开海国后会来岛上的,就三年一次往返于金陵城和罗刹海岛。”
一等就是十年,“你的伤是怎么回事?”
“我曾经跟着岛上一个湘西的赶尸匠学术法,结果反被五毒给咬了,盲了一眼。”孙朔说的轻松,可从一脸纵横的伤疤便可知当初被咬的有多惨,脸上的肉几乎都被吃尽了,五毒找不到食物,只有啃噬鱼耳和眼睛。
“小公子这些年又经历了什么呢?”
苏槿言言简意赅的说了如何在遇到符鱼和结识仙门之事,这才发觉自从来到陆上短短一年半的时间,便遇到了如此多的变故,也不知是时来运转还是命途多舛。
“总觉得小公子有了师父和亲友就会忘了我呢。”
一提到“师父”二字,苏槿言指节便悄无声息的蜷缩起来。
“对了,你在巨轮上遇到苏溪了吗?”苏槿言抬起头,问道。
“七公子?没有,小公子遇到他了吗?”
苏槿言微微摇头,“昨日夜市中的偷袭,与他有关。”
不仅如此,很有可能他在西蜀王陵里遇到的一切诡异事件,都和苏溪有关,他可能从一开始就下了个套,等着他往里钻。
一听到有人想暗算自家小公子,孙朔的手便悄无声的握紧。
这段时间昼伏夜出,符鱼强行和宋珩站到了同一战线上,一致认为,孙朔太扎眼了,例如﹕
“小公子。”孙朔夹起一块年糕喂到苏槿言嘴边,他自然而然的转过头,就着孙朔的筷子吃下。
“扎眼吗?”符鱼小声对着身侧的宋珩问道。
“咔嚓”一声,宋珩抬起头对柜台里的罗刹抱歉一笑,“筷子又断了。”
罗刹只觉得好笑,又给宋珩换了一双:“记得造价赔偿。”当年齐怀槿就不止一次因为孙朔和苏槿言关系太好而吃醋,总觉得自己白疼这个儿子了。时过境迁,没想到齐怀槿的位置竟然被宋珩和符鱼代替了。
海上已经是白雾弥漫,苏槿言正打算熄灯,便传来了的敲门声。
打开门,便看到孙朔立在门前,低着头,小心翼翼的问道:“小公子,我,我可以挨着你睡吗?”声音都有些发抖。
……算算年纪,孙朔早都弱冠了,怎么还像小时候一样喜欢黏着她?
“不可以!”符鱼一把抓住苏槿言的手臂,“臭小子是我的!”
苏槿言一把扒拉下符鱼,眼神游走,本想拒绝,但一抬眼看到孙朔那张满是伤痕的脸,鼻尖就一酸,叹口气道,“只有软塌。”
孙朔连忙移塌到苏槿言身边,“多谢小公子。”
符鱼眼中浮起一股妒意,哼了一声,在枕边缩成一团。
夜色一暗,整个岛上到处都张灯结彩的,本来寂静的人声又嘈杂起来,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一片昏黄的灯光略略有些刺眼。
“小公子,醒了?”孙朔坐在案几旁,将灯芯剔亮。
迷迷糊糊的点点头,苏槿言睡眼惺忪的来到案几旁,下意识翻开一方鲛绡,还是没有头绪,还魂草除了招魂以外没有别的用处,实在猜不到娘用它来干什么。
孙朔解开苏槿言发绳,拿起梳子帮他把鱼骨辫松开,“小公子还没有头绪?”
微微摇了摇头,苏槿言摸了摸案几上的随侯珠。
孙朔将梳子放在案几上,自顾自的玩起苏槿言的头发来。
“你在干嘛?”
“最近罗刹岛上流行一种蜈蚣辫,我觉得小公子挺适合的。”
任由他玩的不亦乐乎,苏槿言举起梳子观望着。
尽管看了十年,还是觉得它分外精美,栩栩如生的阳刻和烫金云纹缠绕,均匀而细腻的贝壳面没有一点瑕疵,很是难得。
见苏槿言看着梳子发呆,孙朔突发奇想,“这梳子,会不会也是线索之一?”
苏槿言闻言一怔,连忙拿起随侯珠,指尖一缕金色灵力缓缓侵入,梳子上的鎏金部分折射出一派金光来,照射在随侯珠上,呈北斗七夕之状,每一颗星星有明有暗,旁边点缀着细碎的星辉,光彩夺目。
孙朔一惊,没想到随口一说竟说中了,放下苏槿言的长发,起身锁紧门窗,在他身旁坐下。
北斗七星,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瑶光,西海所对应的星宿是开阳,齐家所对应的星宿是天枢,如果所料不错,苏槿言缓缓沉气,指尖灵力缭绕,指腹轻轻将两个星宿连在一起。
一瞬间眼前一花,一切景物都失去了光彩,迅速藏入黑暗之中。
“小公子!”耳畔孙朔的声音响起,他却无力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