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言经由九姨娘一番添油加醋之后,瞬间又变了风向。
那些本来羡慕姜萤有个好爹的人,此刻又觉得她悲惨可怜了,小小年纪便被亲爹抛弃,守着一个病弱的母亲不说,还得与大商贾之家——姜家的一众黑心舅舅争商盟,简直就不是人过的日子啊!
同情到深处,不去尚书府门口唾几口唾沫,都觉得没法儿替姜萤咽下这口恶气!
半天下来,尚书府门口都险些被唾沫星子淹了。
对比之下,正主姜萤却是淡定多了,除了在小厮们安慰她时拼命挤出了半滴眼泪,又说了几句“前尘已逝,不再追怀”的话,便再没有任何表示了。
司风眠这一次倒是出乎意料的说话算话,一大早便将昨晚的承诺兑现了,将十筐琉璃盏折算成一只累金钗,让对街首饰铺的掌柜送了过来。
姜萤刚放下金钗,又听见小六子在门口说有人来找,便下了楼。
来人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见着姜萤下楼,双手叠在胸前俯了俯身,也不自报家门,只说他家主人有请。
姜萤笑了一笑,心中已猜了个七七八八。
那男人声音洪亮但却夹杂着丝丝阴柔,虽是上了年纪,但白口红面,气色极佳,说话时虽有意捏住了指头,但还是习惯性地微微翘了一翘,显然是宫中宦官。
再看他的装扮,黑灰纱帽宝珠镶嵌,绸缎锦袍上绣飞鹤,想来还是个有些品阶的宦官。
有品阶的宦官自然不会是后宫中人,只能是圣上身边的人。
想来是圣上有请。
等到走出客栈,周围也没了人,姜萤才往他手里塞了个银锭,道:“有劳公公了!”
“小姐客气了!”国安公公似笑非笑地说着,不动声色地将银锭收入袖中,领着姜萤上了马车。
马车动了身,却不是朝宫中驶去。
一路从北面城门出了城,又走了好几里路,最后停下了一栋依山而建的别院前面。
姜萤走下马车,只见别院门口挂着一块红底金框的牌匾,上书“省阁”两个大字。
省?是自省的省,还是省人的省?
姜萤撇了撇嘴。
国安公公注意到这个细节,笑道:“省阁乃皇家避暑之地,每年这个时候,圣上都会来这住几天,一来避暑,二来调养身子。”
提起调养身子,姜萤又想起另一件事。
来永安之前,便听过一些传言,说是圣上积病多年,自今年开年起便突然下不来床了,如今圣上身边的公公说这话,莫不是在暗示传言是真的?
可若真是如此,那这个圣上可就真不是一般人了。
已然卧病不起,却还对城中一切风吹草动了如指掌,真不愧是站在权力高塔顶端的男人,弹指间掌控全局啊!
想着姜萤深深咽了口水,心中多少有些忐忑。
二人沿着青石板路一直走到湖边,又绕过湖,穿过一条长廊,才终于到了无字轩。
所谓的无字轩,满墙刻着字,就连门口的玉柱都雕着密密麻麻的字。
还真是有些反叛。
再往里走,便是无字轩的大厅,厅内一派静谧安详,四门大开,流淌着淡淡的檀木香。
南面的门口摆着一个藤椅,只能看到椅背。
国安公公领着姜萤从东边的门先出了大厅,又从外边绕到南面的门,才终于来到了躺椅的正面。
藤椅上躺着的不是别人,正是当今圣上。
圣上看起来不过四十出头,披着一条毛毯,毛毯下着一身玄色锦袍,脸上没有一丝病色,眯着眼睛一副慵懒的模样。
见着姜萤来了,只让她往旁边站一些,不要挡着太阳。
这一站,便是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了。
姜萤被晒得汗流浃背,小声跟国安公公求救,国安公公却只说让她耐心地等。
姜萤一头雾水:“等?等什么?”
国安公公笑了一笑:“自是等该等的人。”
“人?”这下姜萤彻底愣住了,圣上竟还叫了别人。
她本以为圣上这次叫她前来,是为武师一事的后续,也早已想好了应对之策,这会儿听见还有另一个人,着实有些措手不及。
那人会是谁呢?莫不是司风眠吧!
姜萤暗暗叹了口气,心中抱怨,二圣打架,为何伤及我等无辜啊!
然而她却是猜错了,来的人并不是司风眠,而是岑延之。
“怎么是你!”
“怎么是你!”
两个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问出了口。
“看来是认识的。”圣上说着睁开眼,又放下毛毯坐起了身。
姜萤这才看清圣上的眼睛,鹰一般的凛冽,纵使完全曝露在阳光之下,却仍是带着深夜中的机警,仿佛黑暗中所有的一切都逃不过他的注视。
不等二人答话,圣上又问:“都没成家吧?”
“回圣……”姜萤率先要作答,却被强势打断。
“那朕给你们做主,赐个婚吧!”圣上说话时直直看着姜萤,似乎是故意要试一试她的反应,又似乎只是要施些无形的压力。
“回圣上,民女还没……”姜萤顶着圣上的目光欲推辞,却再次被打断。
“你跟闻尚书的事朕都听说了,赐婚一事就当是朕替他给你的补偿。”圣上说这话的时候依然直直地看着她,不笑不怒,神色捉摸不透。
姜萤偷偷看了一眼身旁岑延之,只见他几度欲言又止,但却始终没有开口,大概是还没想好该怎么抗旨。
她心里十分清楚,这个所谓的赐婚是因她没听圣上警告的下场,岑延之不过是被圣上拉来垫背的。
因此这个旨今天肯定是抗定了,但至于怎么抗?必须得好好想想,稍有不慎说不定就玩完了。
有了!姜萤眼珠子一转,便计上心来。
她当即冲圣上行了一个大礼,高声道:“谢陛下隆恩,说出来不怕陛下笑话,其实民女倾慕岑先生已久,却一直不得岑先生青睐,多亏陛下赐婚,不然民女这辈子都不可能嫁入岑府了!”
圣上倒没想到她会面不改色地说出这番厚颜无耻的话,眉毛稍微扬了一扬,转头问岑延之:“还有这种事?”
岑延之暗暗看了姜萤一眼,不悦之色满溢而出。
他本想直言不讳,将姜莹昔日的轻浮之举当着圣上的面一一道出,再趁机将婚约给拒了,但想到他若真的这么做,怕是明日姜萤便会成为全城的笑柄,又生了些恻隐之心。
想着岑延之顿了一顿,也跪下了身。
“圣上明鉴,臣与姜小姐不过几面之缘,从未有过什么倾慕,而且臣一心只愿追随家父之志,早已立誓终生不娶,还望陛下收回成命。”
说完又重重拜了两拜。
这个场景对于圣上来说实在再熟悉不过了,每一次有人请婚,岑延之都要演上这么一出,早看腻了。
要说唯一的不同,大概只是今日他在上演之前,维护了姜萤的名声。
这不禁让圣上感到有些意外,他记得这位小岑先生是个油盐不进的正人君子,从不枉顾事实,也从不袒护于谁。
如今却肯为了姜萤双双破戒,莫不是真的动了凡心?
圣上笑了一笑,一时倒也没心情追究此事,只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行了行了,不愿意就说不愿意,别每次都搬出这一套话,朕都听腻了!”
说完又裹上了毛毯。
国安公公见状,立马踩着碎步走了上来,熟练地推着藤椅进了内殿。
这便算是完了?
姜萤双手插胸,看着圣上消失在门后,扯嘴笑了两声,回头却见岑延之已经走出了老远,连忙小跑着追了上去。
“先生!等等!”
“干什么?”岑延之停下脚步。
“倒也没什么,只是……”只是想谢谢他,谢他没在圣上面前告状,还出言维护了她,但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岑延之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出声质问:“刚才为什么不拒绝?”
他从来都不信姜萤倾慕于他的鬼话,那不过是阴谋诡计的遮羞布,如今还当着圣上的面坑他,着实可恶。
“当然是……”姜萤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的解释,只能硬着头皮说,“当然是因倾慕先生啊!”
“是吗?”岑延之冷笑一声,还真是死不悔改,转口又说,“那既是如此,以后便不要再见了,以免你妄念不断。”
言罢,他头也不回地出了无字轩。
姜萤看着他的背影在绿树成荫的青石板路上渐行渐远,想说点什么,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最后只能长叹了一声,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啊!
圣上不过一个信口开河的婚约,便狠狠摆了她一道。
若是她当时抗旨,圣上必然会给她安上一个罪名,至于罪名的大小,全看圣上的心情,轻则赶出永安,重则丢了性命也说不准。
可若她不抗旨,那就是摆明了让岑延之抗。
岑延之又不傻,想必早已看出了她的用意,只是没有说破罢了。
所以说,这个婚约分明就是圣上摆的一个死局,根本就没有生门这一说,姜萤要么背上抗旨的罪名,要么坑岑延之,反正不管怎么选择都别想讨到好。
虽然暂时还不知道圣上为何一定要挑唆她和岑延之,但想来应该和禁案脱不了干系。
圣上这般挑拨离间,不仅是在威慑姜萤,更是警告岑延之不要蹚浑水。
“还真是一石二鸟啊!佩服!”姜萤望着身后的无字轩甘拜下风地抱了抱拳。
但想到岑延之最后说的那句话,又有些莫名的低落。
多好的先生啊!就这么弃她而去了。